第六百五十六章 远行(十三)
第六百五十六章 远行(十三) (第1/2页)车轮碾过龟裂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顾怀撩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
汴京。
这座承载了大魏百年风华的中枢,如今却像一件被主人遗弃的华服,骨架虽然尚存,却已经难掩破败的底色,朱雀大街上,往昔摩肩接踵的盛景早已不见,只余下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紧了棉袄,缩着脖子匆匆赶路,脚步踏在薄雪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曾经鳞次栉比、挂着各色招幌的铺面,如今已经空了许多,门板上大多贴着“迁”、“兑”之类的字条,被风吹雨打得卷了边,颜色也黯淡下去,偶有几家尚在营业的,也多是些卖粗粮杂货、针头线脑的小铺,掌柜的缩在柜台后,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萧索的街景,像守着最后一**气的泥胎木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灰尘、煤烟和淡淡腐朽的气息,那是繁华落尽后,一座庞大城市缓慢凋零时特有的味道。
从迁都的旨意下达开始算起,已经过了快两年的时间,帝国的重心已随着靖王的意志,坚定不移地移向了北方那座名为北平的新都,虽然那座北方的雄城还没能完全承担起新的帝国首都的责任,但汴梁,这座承载了大魏百年荣光、见证了无数金戈铁马与脂粉风流的旧都,如今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职能,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它的暮年。
京郊富户、民户多半迁往了北境,朝廷六部和无数衙门只留下了留守的官吏,曾经握着权力的文武百官,如今已经在北方的舞台上重新登场,虽然这里的宫城依旧巍峨,飞檐斗拱依旧在灰白天幕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但那朱红的宫墙,似乎也因主人的离去而黯淡了几分,墙根下滋生的苔藓,如同老人脸上顽固的褐斑,无声诉说着时光的侵蚀。
如果不是因为汴梁仍是漕运上的关键节点,如果不是内阁还在这里镇压着偌大南方,或许如今的汴京还会衰败上数倍,直至...变成舆图上的一座普通城池。
马车碾碎了长街的寂静。
没有王旗亲卫环绕,只有王五魏老三两个老兄弟在车架上赶车,顾怀如同远行的游人一样回到这座城池,车轮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老远,引得几个缩在避风处的路人投来目光,车帘内顾怀的玄色道服似乎沾了些旅途的风尘,衬得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峭与疲惫,在汴京这沉郁的底色下,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走很远了,从辽国的上京,一路南下,穿过偌大辽境,走走停停,走过曾经拼死作战的战场,走过长城,走过幽燕,最后又穿过一整个顾怀曾经为之奋斗数年的北境,最后...回到了这个当初他曾出发的地方。
他没有望向宫城的方向,目光扫过两旁熟悉的街巷,那些曾喧嚣一时的酒楼茶馆,那些他曾与赵轩策马而过、在某天买过一碗馄饨的摊点,如今都蒙上了一层衰败的灰翳,记忆鲜活如昨,现实却冰冷刺骨,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
“少爷,先去哪儿?”王五的声音在车辕上响起。
顾怀的视线越过朱雀大街的尽头,投向一条相对安静的深巷。
“回家看看。”他说。
家。
虽然严格说起来,曾经他带着莫莫在山林间流浪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比如那猎户留下的小屋,比如那座被白莲教叛军毁了的小城里的那座茅屋,再比如某个曾经休憩了一整个月的山洞,甚至是后来被王五绑上山寨后的那栋某个山贼留下的破屋--好像在那两年里,只要他和莫莫一起停留下来,能勉强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是被渐渐遗忘,却带给了他庇护的“家”。
再到后来在苏州入赘,那栋李府的小楼,那似乎更能称得上家,莫莫开了两块菜地,他拿着李府的月钱,在私塾里上课,靠卖诗挣了点银子,和莫莫一起躺在床上憧憬着以后的富家翁生活--那似乎是顾怀来到这个世上后难得的一段彩色时光,没有捡到莫莫后生存的艰难,没有习惯了这世道死个人就和死条狗一样廉价的价值观,没有必须得比别人更狠、更心黑才能活下去的冷硬,有的只是夏天从水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和秋天闻不完的桂花香。
但后来还是离开了那个地方,而且至今也没有再回去过,北境的王府还没有建好,现在看来也没有了再建的必要,当初死活不愿意拨钱大修宫城如今看来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看来看去,这个世界上能称为顾怀“家”的地方,也就只剩下一处了。
而这地方还是赵轩送给他的。
巷子依旧宽敞,两侧高门大户的宅邸比邻而立,只是那些曾经象征着煊赫与权势的牌匾,如今大多都被摘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门楣,像被拔了牙的兽口,朱门紧闭,石狮沉默,整条巷子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死寂。
马车在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顾怀走了下来,他看着门环上积攒起来的灰尘,门缝里塞着不知何时被风吹来的枯叶,手指抚过冰冷的门板,那触感陌生又熟悉,王五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
“咯吱--”
沉重的门轴发出艰涩的**,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久无人居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上次回来还是两年前,顾怀挟着收复幽燕的大势,回京逼那些人迁都,他既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也没有时间修缮一下这栋宅子,干脆就让它一直保持着当初莫莫离开时候的模样,莫莫总是讨厌家里有陌生人的味道,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安排人来洒扫看顾,除了几个轮值守着的锦衣卫,就再也没有人打扰这个地方。
庭院依旧开阔,只是不复当初赵轩刚刚送宅子时,老管家领他们初入时的精致,精心打理的花圃早已荒芜,枯黄的杂草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在寒风中瑟缩,建筑大多多了些衰朽的味道,那汪曾让莫莫惊喜得说不出话的小湖,如今结了薄冰,冰面上覆盖着一层脏污的雪沫,几根残荷的枯梗倔强地刺出冰面,指向灰暗的天空,形销骨立,湖边的亭子孤零零地立着,栏杆上落满了鸟粪和枯枝败叶。
赵轩说的确实有道理,这宅子送给他,的确是白瞎了。
顾怀的脚步很轻,踏过覆着薄雪的卵石小径,踩过枯黄的草地,走向那座真正属于他和莫莫的小院,王五和魏老三默契地留在院门口,像两尊沉默的门神,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推开小院那扇熟悉的木门,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角落那堆曾经被莫莫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柴火,早已散乱坍塌,被雪水浸透,变成一堆湿漉漉、黑黢黢的朽木,晾衣绳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孤零零的绳子在风中微微摇晃,屋檐下挂着的那串干菜,早已不知所踪,那个倒扣着的洗脚木盆,半埋在积雪里,边缘已经发黑腐烂。
一切都还在原地,却又面目全非,时间在这里凝固,又被粗暴地风化。
顾怀走过去,弯腰扶起那张倒在地上的、小小的竹凳,凳面冰凉湿润,边缘有些毛糙了,他拂去上面的积雪,没有坐,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竹面,以前莫莫常坐在这里,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他的衣服,或者只是安静地发呆,等着他回来,那时灶膛里的火光会映红她半边脸颊,空气里是米饭的香气和柴火特有的烟火味。
他放下凳子,推开厨房的门。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油脂凝固后的陈腐气味涌了出来,灶台冰冷,积了厚厚一层灰,几粒不知名的黑色种子散落在角落里,碗柜门半开着,里面的碗依旧摆得整齐,却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再载过人间烟火,那个曾装满洁白猪油的陶缸还在原位,缸口敞着,里面只剩下底部一层黑褐色的、凝固的油垢,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记忆永远都是这种奇怪的东西,你不去想,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你脑海的角落里,好像那些曾经有过的生活只是一场醒来就忘的梦,你做着号令天下的藩王,打着能影响百年国运的仗,每天睡前想的都是有关江山社稷的大事,在折子上随手打个勾就会有人因此掉脑袋或者花出去几十万两银子,但回到了这片小小的空间,那些汹涌的记忆又追上你了,像晨雾一样朦胧地把你抱住,带着现在的你跌回某个平凡得近乎奢侈的午后。
“顾怀,最近赵轩好像不怎么来找你喝酒了?”
“估计是没脸了吧,好歹是个皇子,哪儿他娘的有天天上人家蹭饭的道理?”
“可是他送了我们这栋宅子诶?”
“送?拉倒吧,这宅子是少爷我凭本事挣回来的,而且最近我看他老是说我们糟践这宅子,他最好别提要回去的事情,不然我反手给他一刀。”
“那顾怀你记得捅狠一点。”
“不过也别真以为就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来的那个辽人使团吗?我总觉得这天下就要不太平了...以后日子究竟咋样还很难说,万一辽人打到了京城咋整?咱们又不可能带着这宅子跑,说到底还是得多存点钱,我改天去老头子府上取取经,他捞钱有一手的。”
“可你不是说在国子监不好捞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妈的早知道在江南打白莲教的时候就趁着机会挣一笔了,结果当时就顾着打仗了,到头就落下这宅子,不行我改天得去找老头子想想办法,还是得当文官才有前途,最好是跑去蜀地什么的,辽国要打到哪儿得猴年马月。”
“顾怀你可别去打仗了,我之前怕你出事怕得要死。”
“放心,哪儿还有仗可打?我他妈就是个教书的,老头子再缺德也不会把我丢北境去吧?而且我看龙椅上那位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捞钱的好日子还很长。”
“我爹那口气好像是咽不下去,这事我也挺犯愁的,”旁边突然响起道声音,“不过你说捞钱...你最近找我要了好几次用来扩建锦衣卫的银子,你他娘的该不会是在打我的秋风吧?”
“赵轩?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你说要捅我一刀的时候。”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吃了没?莫莫去弄点吃的,咱们喝一盅。”
然后锅里的汤汁就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氤氲了莫莫的脸庞,自己和赵轩喝大了什么都聊,自己给他出的馊主意他也听得认真,那时候赵轩是鲜活的,是那个会耍赖、会骂娘、会为了一点小事就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二皇子,不是躺在冰冷陵墓里的一具枯骨,也不是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推上这条无法回头之路的皇帝,那时的天下,对他们而言,似乎只是饭桌上谈论的、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赵轩他爹什么时候死和明天菜市肉价会不会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下就要被他一个人扛起来了。
顾怀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灶台边缘,指尖沾满了厚厚的灰尘,那带着肉香的温暖水汽,那柴火噼啪的声响,那莫莫带着小得意的笑容,那赵轩喝醉了唱得贼难听的歌,都像被这厚厚的尘埃彻底封印了,他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茶垢,以前莫莫总喜欢用这个碗给他泡茶,说是摔了也不心疼,茶水寡淡,带着点碎茶叶末,远比不上如今他喝的贡品香茗,但那时候喝下去总是解渴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熨帖着奔波劳碌后的心神。
现在,碗是冰的,茶垢是死的,那股暖意和那些过去,也死在了这积满灰尘的屋子里。
他放下碗,走向旁边的卧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推开这扇门,里面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知道。但还是推开了。
门轴发出比院门更干涩的**,卧室的陈设比厨房整齐得多,但也透着一种被遗弃和久无人气的荒凉,家具都在原位,那张不算宽大的木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蒙着一层灰,墙上挂着他当初练字时随手写的几张字帖,墨迹早已干透,纸张有些发黄卷曲,桌上那个放碎茶叶的盒子还在,盖子虚掩着,里面空空如也,空气里没有莫莫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只有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和陈腐气息。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