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远行(十四)
第六百五十七章 远行(十四) (第2/2页)“在你看来这或许是很没有必要很愚蠢的坚持,但在我和很多人的眼中,这其实是比命还重要的事,”杨溥说,“我考的是大魏的科举,东华门唱名,几十年宦海起伏,大魏给了我一份体面,我也应该还它一份体面,前后历经三朝,已经够了,新朝没有我的位置,你不应该强求我留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
这个一生宦海沉浮、历经三朝的老人,可以默许、甚至暗中推动顾怀去终结这个他效忠了一生的王朝,但他无法以新朝重臣的身份,站在金銮殿上,向自己曾经的义子、如今的新帝俯首称臣,那是他对自己一生信念的最后坚守,也是他留给史书的、属于“杨溥”这个名字的最后体面。
顾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你所谓的告老太过彻底,你可以不用走,留在京城养老也好,哪怕是在汴京--也就是以后的南京待着也罢,新朝需要你这样的老臣坐镇...可所有的话,在对上杨溥那双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时,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了解这个老人了,亦如杨溥了解他,当杨溥说出这些话事,就证明他这个决定,已经无人能改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不舍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怀,他看着烛光下杨溥那张在短短几年内苍老得几乎脱了形的脸,想起他当年在苏州小巷初见时那份隐含锋芒的沉静,想起他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意气风发,想起他一次次在仕途上给予的庇护,这一切,都即将随着那个“大魏臣子”的身份一起,彻底落幕。
“老头子...”顾怀一声长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杨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要拂去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伤感。
“不必如此,”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温和,“人老了,总要退的,能在退下去之前,看到燕云收复,看到辽国覆灭,看到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比起那些死在任上,或者被贬黜回乡郁郁而终的同僚,我杨溥这一生,足够精彩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光影摇曳中,杨溥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他看着顾怀,眼神柔和,不再有首辅的威严,只剩下一个垂暮老人看着自己最杰出“作品”的平静满足。
“记得当年在苏州,我对你说,收复燕云是能泽被子孙的功业,现在,你做到了,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这就够了,我这个当义父的,”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顾怀,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很欣慰。”
所有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几乎让顾怀难以自持。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哨音的寒风,这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种无言的交流,流淌着太多无法宣之于口、却彼此心领神会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顾怀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带着沉重理解的平静,他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也没有再去触碰那个关于“新朝”的话题,只是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个冰冷的茶壶,走到角落的小火炉边。
炉火将熄未熄,他沉默地添了两块炭,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看着微弱的火苗重新舔舐着壶底,然后他提起渐渐有了温度的水壶,走回书案,将杨溥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倒掉,重新注入了热水。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杨溥有些怔忡的脸。
顾怀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
“天冷,”顾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喝点热的。”
杨溥看着眼前那杯重新升腾起热气的茶,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书案旁的顾怀。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告老奏折准备什么时候送去北平?”
“明天吧。”
“明年春天禅让大典,看起来确实能赶得上。”
“大典已经开始准备了么?”
“从辽国覆灭的时候就开始了。”
“的确是要提早一些免得夜长梦多,不过你这么跑出来真的没问题么?”
“谁让我习惯了当个甩手掌柜呢?南方有你,北方有卢老,我亲手带出来的武将又带着重兵镇压着四方,出不了什么问题。”
“那的确是可以出来走走,毕竟以后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次来准备在汴京待多久?”
“祭拜一下赵轩,和你聊一聊,等到再见过几个人,就又该动身了。”
“我还是得劝你一句,你现在不能出事。”
“我知道,所以这一路都走得很急,而且很隐秘,”顾怀说,“而且就算我出事,天下一统的大势也不会改变了,或许对于朝廷里的那些人来说,一个死掉的靖王,或许会更好一些。”
“你能意识到在你接受禅让的那一刻,很多人就会变成你的敌人,就证明你坐上那个位置后,起码不会太蠢。”
“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所以必然还要做一些事情,来消弭掉禅让后的那些风波。”
“我没法给你太多建议,因为这样的事情,全天下的人都没有经验。”
“我也没想着能得到什么建议,你这种迂腐的老臣不从桌子下面抽把刀出来诛国贼已经算是徇私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么,我走了。”
“嗯,小心一些。”
没有告别的话语,也没有关于未来的嘱托,顾怀知道,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灯下的老人,仿佛要将这幅画面刻进心底,然后,他转过身,玄青色的袍角在烛光中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走向门口。
推开书房门,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入,顾怀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庭院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书房内,杨溥依旧坐在那里,烛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拉长,投在堆满文牍的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枯瘦的手指终于伸向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暖意时,微微顿了一下。
许久,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流,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桌案那成堆的奏章、文书上,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的跳动,温柔地、彻底地黯淡下去。
他轻轻提起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寒夜。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这座名为汴京的庞大废墟,和他书房中这位看守废墟的老人,一同沉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
杨溥,字弘济,庐州巢县人。祖德谦,县丞;父廷玉,早卒。溥少孤,母陈氏鬻簪珥资读。尝雪夜乏薪,析槛木爨,诵《左传》不辍。性沉敏,尚质实,耻为章句儒。盛隆十七年举进士,年三十四,名在三甲末。同榜戏曰:“杨君循资,四品可期。”溥默然,意殊未惬。
授翰林院编修,掌故牍誊录。沉潜案牍三载,默察朝局利病、人事迁转。大学士张昶察其勤谨通变,擢户科给事中。时河决开封,溥奉敕行河。胥吏循例献“冰敬”二百金,溥正色却之。然河督盛宴,陈金器满案,竟取烛台,谓左右曰:“取照夜,余者眩目乱心。”其达权不拘若此,谤誉遂生。
永初改元,迁礼部右侍郎。值北辽岁索“岁赐”三十万,国库虚竭。溥深谙财计,奏行《钱法疏》:收天下恶钱、私铸,熔铸“永初通宝”,严私炉禁,立官兑平价。市井初哗惧,商贾裹足。溥亲赴宣谕,兼施严法,捕斩巨猾数人,半岁乃定。新钱行,物价渐平,岁增课税十五万缗,边饷稍充。然言官劾其“纵钱监克铜”,“与民争利”。灵帝知其能亦知其贪,置劾章不问,私语近侍:“杨溥,能吏也,然手不洁,如玉有瑕。”溥闻喟然:“非常之时,行法如砭疽--宁伤肌肤,勿遗腐毒。白圭之玷,其功可掩?”
八年,晋礼部尚书。会灵帝欲修西苑,费八十万。溥率九卿伏阙谏曰:“今燕云沦腥膻,江淮聚流蝗。陛下省一殿,可活十万民;辍一园役,足缮三关燧。”帝怒掷砚,血染袍袖,溥跪不起,终罢役。都人绘《血谏图》传颂,然中官切齿,阴谮其“沽直”。
明年,辽骑大入,破边关,京畿震。溥夙夜忧愤,力主击。时禁军精锐,溥请发援边,将有沮者曰:“禁军重器,安可轻付?”溥怒曰:“寇在门庭,犹惜爪牙?今日惜器,明日恐惜京师!”然灵帝素厌兵,尤忌边将权重,惑于谗,竟以溥“越职言兵,摇惑军心”,左迁苏州同知。朝野清议扼腕。
苏州三载,虽贬谪,江南冠盖争谒。知府赠华宅,盐商献膏腴田,溥尽纳之,然皆署“义庄”,岁收田租六千石,半济鳏寡孤独,半资州学及寒门俊彦。尝观书院童子蹴鞠,指谓士绅曰:“球聚则势强,星散则力衰。庙堂之弊,岂非在众正不亲,各守畛域?”遂便时讲学,冀拔俊才。
其识人尤奇。时有狂生顾怀,隐书院。溥异其貌,询之,惊其才,延入内室,解貂裘赠之,叹曰:“魏病入膏肓,非虎狼药不起。”遂收为义子,亲修荐书致吏部。后怀镇北疆,累功封靖王。溥居朝,力排谤议,输粮秣、护将领、抑言官,甘为砥柱。尝病中闻北疆急,强起草转运诏,墨迹与咳血相杂,僚属见之泫然。史谓:“溥为枢相四年,靖王得十万甲衣无后顾忧。”其托举之力,功在社稷,虽亲子不过。
及靖王克复燕云,朝廷议迁都北平,旧京汴梁为留守地。溥以古稀受命留守,综南国军政,抚地方,转粮秣资北伐,劬劳夙夜。值运河漕运为国脉,河道淤。工部请发民夫十万疏浚。溥取户部黄册勘,见江南数府蚕疫,民生已蹙,朱笔驳曰:“姑苏、钱塘、明州,疮痍未复,再兴十万役,是驱民为乱也!”乃力排众议,更法:发官帑,募淮北、山左流民充役,日给足米三升、钱五十文,严督吏禁克。河道数月则通,役夫欢忭,刻《减役颂德碑》于汴滨。溥闻之愀然,谓门生曰:“此非德政,乃赎前愆耳。使江南无累世储,朝廷无加赋迫,焉用此权宜?”其心迹忧思可见。
当是时,靖王平辽境,混一北疆,功盖寰宇。时幼主孱弱,神器潜移之势成。及闻禅让议定,新朝将立。溥喟然叹曰:“吾历事三朝,位忝台辅,魏臣之骨,岂能再受周粟?”遂上《乞骸骨疏》,辞恳而志峻,有“桑榆景迫,难效驱驰;犬马齿衰,宜返故林”语,不及朝局更迭,唯求归乡。诏许之,加太傅,荣宠而归。
归巢县,结庐母坟侧,布衣蔬食。尽散余财于宗族乡里,设义塾,授童子《孝经》、《论语》,曰:“乱世方靖,当以仁孝固人心本。”谢绝官府故旧,门庭萧然,惟与田父话桑麻。龙兴三年冬,晨起,焚香净手,诵《左传》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句,声渐微,端坐而逝,容色如生。遗命甚简:殓以深衣,葬勿起冢,不树碑铭,惟于墓周植松柏七株。
帝闻讣,哀恸,辍朝三日。亲临致奠,见其故宅萧然,遗物惟敝裘旧牍,抚之流涕,谓群臣曰:“公去,朕失至亲,国失柱石!”追赠太师,谥“文正”。后梓宫归葬,白衣送者塞途,纸灰蔽野,弥望如雪。
赞曰:班固有言,“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观文正公一生,岂不然乎?永初之季,主暗蠹生,戎狄交侵,国势累卵。溥以寒素周旋其间,补苴罅漏。其行也,或收冰敬而拒重金,纳别业而署义庄,毁誉交织,白璧微瑕。然察其用心,贪名或有,祸社稷则无。受金非私蓄,取财济公用,类管仲三归,而所惠者广;不拘细行而务宏功,其志可知。后居枢要,处嫌疑,独排众谤,护持北疆,呕心四载,十万甲兵得无南顾,诚社稷臣也!鼎革之际,心迹昭昭:不效夷齐之殉死,守其愚忠;亦耻华王之劝进,玷污清节。耄耋残躯,稳后方而全大局,功成身退,归死林泉。使两朝全其始终,士林仰其风骨。处浊世若砥柱,临鼎革为全节,岂止一国之老成?然以非常之器,行权宜之术,虽功在百年,白圭之玷,终存公论。后世或嘉其才,或叹其瑕,或慕其鉴,或仰其智,仁智之见,存乎方寸矣。--《前魏书,杨溥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