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远行(十六)
第六百五十九章 远行(十六) (第2/2页)是他!真的是他!不是梦里模糊的轮廓,不是记忆中褪色的剪影!他就站在这里,眉头微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惊愕,有关切,还有...她看不懂的复杂。
巨大的委屈和一路奔波的辛酸瞬间涌上心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镜片,她慌忙摘下眼镜,用冻得通红、还带着擦伤的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顾...顾怀...”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我就想来见你...”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的寒风刺骨、摔跤的疼痛、冻僵的四肢、耗尽的力气...所有的艰难困苦,在见到他的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想要倾诉的渴望,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想他;想告诉他,没有他的日子,国子监的藏书阁有多空旷寂寥;想告诉他,她写的每一个故事里,都藏着他的影子;想告诉他,爹爹给她相看了很多人,可她哪一个名字都不想记住...
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顾怀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和话语,都像被这冰天雪地瞬间冻住了。
顾怀看着她狼狈哭泣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炽热情感和绝望依赖,心中那点隐约的猜测彻底坐实了,一股沉重如铅的愧疚感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如果说之前那次对话还很朦胧,很点到为止,那么这次...
欣赏吗?自然是欣赏的,在国子监那段短暂而平静的时光里,她捧着书时专注的侧脸,她因他讲述的“稀奇古怪”故事而亮起的眼眸,她戴上眼镜看清世界时那纯粹的惊喜...都曾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宁和愉悦,那份干净的书卷气,在充斥着权谋与血腥的这几年里,显得尤为珍贵。
但也仅止于此了,那份欣赏,如同欣赏一幅传世名画,一首绝妙好诗,是隔着距离的审美,是心灵片刻的慰藉,他每次回到京城,看见那个笑得眉角弯弯,明媚得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从未产生过想要占为己有、将其拖入自己旋涡的卑劣冲动。
绝对不是爱。
也不想利用温茹那份悄然滋长的感情,然后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以为时间和距离会冲淡很多东西,当初在国子监里遇到的那个温柔的女孩子终究会忘掉那甚至不是很确定的情愫,然后遇见某个人,过上平安喜乐的一生。
但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低估了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女子内心那份近乎固执的执着,也低估了自己无意间在她生命里投下的光影有多么深刻,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感情,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雪,将他困在了这汴京旧宅的回廊下。
顾怀沉默了片刻,没有急着追问,也没有虚伪的安慰,他转身走进旁边一间勉强还算完好的厢房--这里曾是堆放杂物的,如今空空荡荡,但至少能避风,他迅速找来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落满灰尘的火盆,又从角落里翻出些干燥的、可能是以前留下的木柴,动作麻利地用火折子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小片空间的黑暗和寒意,发出噼啪的轻响。
顾怀将火盆移到温茹脚边,又找来一个破旧的蒲团让她坐下取暖,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让她脆弱得像张白纸。
“先暖暖身子,”顾怀说,“别得了风寒。”
他也在火盆旁蹲下,添了根柴。
温暖的气息包裹住身体,温茹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蒲团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像一只找到了临时避风港的、伤痕累累的小兽,她偷偷抬眼看他,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却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份沉默,比外面的风雪更让她心慌。
“我...”温茹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努力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听说你要统领大军北伐,前些日子还有些担心,后来大胜的消息传回了汴京,大家都很开心,我也跟着开心...”
“嗯。”顾怀只是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没有看她。
温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这次回来,还会待多久?明天...就走吗?”
“原本是准备今天就走。”
“你为什么不去见我?”
“以后国子监迁到北平,你应该也会去的,便想着那时再见。”
温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抓着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果然...还是留不住,她低下头,看着盆中跳跃的火苗,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顾怀...我...我知道我不该来...我知道我这样很傻...很烦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两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写故事的时候想,看书的时候想,下雨的时候想,天晴的时候...还是想,爹爹给我看那些人的画像...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我只记得你的样子...”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盈满眼眶,隔着朦胧的水汽,近乎哀求地望着他,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去抓住什么:“我,我只想知道,当年在国子监...在小路上...你听我说爹爹在给我说亲事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过...哪怕一点点...不高兴?”
终于问出来了!这句在她心底盘旋了千百遍、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的问题!她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着最终的宣判,是万劫不复,还是...绝处逢生的一线微光?
回廊下,只有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风雪掠过屋檐的呜咽。
顾怀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没有回避温茹那饱含泪水、充满绝望希冀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复杂,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情所困、憔悴不堪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而沉重的爱恋,心中没有旖旎,只有叹息,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含糊其辞,任何一点虚假的温柔,都会让她的余生变得念念不忘,那便是最残忍的事情--她需要的不是怜悯的谎言,而是一剂足够清醒、足够决绝的药,哪怕这药苦得穿肠。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温茹的心上,也敲打在这风雪旧宅的寂静里:
“温茹。”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他直视着她瞬间失色的眼眸,“让你这样痛苦,是我的错,我疏忽了。”
温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流失,他...他连骗都不肯骗她一下吗?
顾怀的声音继续响起,没有停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
“当年在国子监小路上,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只是那时,北境战事未平,京城局势复杂,我身上压着太多东西,实在分不出心,也顾不上儿女情长,”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也更显疏离,“至于你问的那一点点‘不高兴’...”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或许有一点意外,一点没想到,但更多的,是觉得你应该有个好归宿,你才华横溢,心地干净,值得一个真正的好男人,给你一个安稳踏实的日子,而不是...被我拖进我身处的这片泥潭里,这里只有争斗、算计和无休止的责任。”
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空洞,心中也有些沉重,但他还是继续说道:
“温茹,你看我,”顾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迫使温茹失神的眸子聚焦在他脸上,“看看我如今是谁,我是大魏的靖王,很快...就要坐上那个位置,我真的适合你么?你长在国子监,喜欢和书作伴,后宫那个地方,你会过得开心么?我给不了你一个女子想要的安稳平静,在此刻答应你,带你走,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但那真的是在对你的余生负责么?”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他说,“终究会有更值得的人等着你去遇见,不要因为生命里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而盲目地追寻那个背影,有时候相忘于江湖,反而是个更好的选择。”
顾怀站起身,走到回廊边缘,望着庭院中越积越厚的皑皑白雪,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而遥远:
“放下吧,温茹。”
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温和,却也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你喜欢的是国子监的书阁,还有汴京的雪,不是后宫的虚度年月,”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她,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鼓励,“你应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用你的笔,写你自己真正精彩的故事,那里面,才有属于你的,不用仰望也不用等待的晴天。”
话音落下,回廊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在院中肆虐的呼啸声,和火盆里木柴燃烧殆尽的最后几声噼啪声。
温茹呆呆地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那上面残留的体温此刻却像冰一样刺骨,顾怀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只是因为你不爱我,”她说,“所以一切就都是错的。”
因为不爱,所以都错。
顾怀沉默片刻,带着一丝不忍,轻轻点头: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谁年少时没有遥望过某个影子呢?他或者她对于你来说就像是晒过阳光温暖干燥的衣服,想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那种干净透明的味道彷佛能记住一生--然而这种情窦初开却往往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因为爱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地奔赴,是不够的。
对于温茹来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痴念,所有的不甘,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有这两年来幻想的、渴望的、惶恐的、抗拒的...在这一刻,在这些对话后,都破碎了。
眼泪仿佛已经流干,温茹只觉得心口一片麻木的冰凉,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冷,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风雪中顾怀的背影。
许久,许久。
她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紧抓着那件玄青外衫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松开时带着僵硬的刺痛。
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廊柱,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她脱下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衫,叠得整整齐齐--尽管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叠得歪歪扭扭,她将它轻轻放在蒲团旁边,放在那盆即将熄灭的火盆旁。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顾怀,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炽热,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和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平静。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
没有质问,没有怨恨,没有告别的话语。
她只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这风雪旧宅的景象,最后一次烙印在心底最深处,然后彻底封存。
然后,她转过身,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脊背,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扇隔绝了院内温暖的、通往外面风雪世界的院门走去,没有回头。
单薄的月白身影,很快被门外漫天的风雪吞没,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顾怀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去追,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重新关闭的院门,听着门外风雪呼啸,仿佛还能听到那踉跄远去的、孤独的脚步声。
这样也好,话说得决绝,故事的结局也就彻底一些,就算是怨恨自己--总好过她的余生会一直出现“如果当初...”之类的念头。
只是肩上未化的雪,此刻显得寒意刺骨了些。
庭院里,雪落无声,覆盖了一切痕迹,只有那盆将熄的炭火,还在回廊下,微弱地跳动着些许最后的暖光,映照着蒲团旁那件叠放整齐的玄青色外衫,像一座小小的、无声的坟茔,埋葬了一场不合时宜的、终究被风雪吹散的梦。
他终究,成了她的一场雨。
而雨过,也应该,会天晴?
......
温茹,字不详,汴京人也。父言,世称醇儒,官至国子监祭酒,掌国学垂三十年,门生遍朝野,清望素著。
茹生而颖慧,幼承庭训,长于国子监庠序之间。监本男子肄业之所,然茹以祭酒女公子故,得列典籍之府,浸淫坟典,过目成诵。尤邃于经史,兼通百家,文辞清丽,才藻赡逸。年未及笄,诗名已动京师,士林咸以“国子才媛”称之,谓其文有林下风致,不让须眉。
然茹目力素弱,视物常模糊。然其心志坚毅,未尝稍懈。尝制“叆叇”,以水晶为片,玳瑁为匡,助其观书,时人异之,亦可见其巧思。后其目疾稍缓,益发奋于学。
茹性澹泊,不慕华饰,终身未适,人莫知其故。问之笑而不答,顾左右言他。或言其尝慕一士,情志深笃,然其人名讳成谜,终未成眷属。父言虽忧,然知其志坚,亦不强也。
及长,乃慨然有游学之志。不囿于京畿,尝西至陇右,观山河形胜;东临沧海,感天地浩渺;南游荆楚,访屈宋遗踪;北抵燕代,察风土民情。所至之处,必访耆宿,谒名祠,搜求佚文,考订古籍。尤留心于散佚旧典,凡遇断简残编,必悉心校雠,手自抄录,务求复原。尝于河洛故地得前朝《乐经》残卷数篇,昼夜研读,补缀阙文,使绝学复彰,士林钦服。
茹平生著述甚丰。所撰《水云录》,杂记山川风物、轶闻旧事,文笔隽永,考据精详,为后世方志之圭臬。然细察其书,间有幽微之笔。如记苏州某地风物,摹写精绝,远胜他章;述秋浦月夜、孤鸿掠影之景,辞气婉转,隐见低回之意。世人或疑此间别有寄托,然终无实据。又辑录《女诫新诠》,不囿古训,倡女子亦当明理向学,见识通达,一时闺阁争相传抄。别有《漱玉集》数卷,乃其诗词小集,多咏物抒怀、感时伤逝之作,情致深婉,格调高远。集中数首,如《无题》《秋思》诸篇,辞旨隐约,似有未申之情、难言之隐,引时人无限遐思,然终不可索解。晚年寓居大学,开坛讲学,有教无类,闻风而至者甚众,虽布衣寒士,亦倾囊相授。其言:“学问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岂分男女耶?”闻者肃然。
茹年逾古稀,犹手不释卷。一日于书斋校《尔雅》古注,忽掷笔叹曰:“此生得窥典籍之奥,行万里路,述己之言,无憾矣。”言毕,端坐而逝,面色如生。案头墨痕犹新,烛泪未干。及门人整理遗稿,见其批注旧籍,偶有“似曾相识”、“此景如昨”等语散落页间,墨迹疏淡,似信手而书,所指何事何人,竟成千古之谜。
赞曰:温氏文淑,钟灵毓秀。生于庠序,长伴青编。慧眼虽翳,慧心独朗。守志不字,游学四方。网罗放失,功在斯文。著述立言,泽被后世。开坛授业,巾帼师表。其行也奇,其志也洁,岂非女中之大儒,旷代之逸才乎?观其遗墨,情思隐约,如雪泥鸿爪,若有还无,徒令后世扼腕兴叹。然其一生,以书为骨,以学为魂,逍遥乎笔墨之林,翱翔乎典籍之府,诚奇女子也!--《后魏书·卷一百七·列女传·温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