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 蝉鸣
第六百九十八章 蝉鸣 (第2/2页)他掳来一个牧羊少年,硬说其眉宇间有“龙气”,不顾少年惊恐的哭喊,将那块假玉佩挂在他脖子上,按着他坐在一个铺着破狼皮的土堆上,逼迫仅剩的随从和老萨满行跪拜大礼,口呼“万岁”,简陋而荒诞的“登基大典”在风雪中进行,萧弘站在“新帝”身侧,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仿佛这一刻他真的站在了权力的巅峰。
然而,这出闹剧很快迎来了终结。
一支由克烈部边缘小氏族组成的巡哨队,负责清扫靠近自己草场的“鬣狗”,循着踪迹找到了乌里雅苏台,当他们看到那几顶破毡包和那个土堆上的“小皇帝”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疯子!你他娘的还没死呢?玩把戏玩到长生天眼皮底下了?”
“还摄政王?我呸!给老子舔靴子都不配的丧家犬!”
“把那小崽子身上的玉佩给老子摘下来!看着还值俩钱!还有,把你们抢的东西都交出来!饶你们几条狗命!”
萧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巨大的羞辱感让他浑身发抖,他拔出弯刀,指着那队克烈骑兵,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破音:“大胆!敢对本王无礼!敢对大辽天子不敬!给本王杀了他们!杀!”
他身后的几个亡命徒和刚被掳来的牧民,看着对方十几名剽悍的骑兵和闪着寒光的箭头,腿肚子都在打颤,哪里敢动。
克烈骑兵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嗤笑一声,懒得废话,直接张弓搭箭:“放你娘的屁!射死这条疯狗!”
嗖!一支利箭带着破空声,精准地钉在萧弘胯下瘦马的前蹄旁!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萧弘狠狠掀翻在地!
“啊!”萧弘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啃了一嘴泥,那条伤腿传来钻心的剧痛,他的“王冠”--一顶破皮帽,滚落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大人!大人!”几个随从想上前搀扶。
“别管我!杀!杀光他们!”萧弘在雪地里挣扎着,挥舞着弯刀,状若疯虎。
克烈骑兵们像是看一场拙劣的猴戏,哄笑声更大了,刀疤头领一挥手:“把值钱的和能吃的带走!这疯子...打断他另一条腿!让他爬着去长生天那里做他的摄政王梦吧!”
几支箭矢故意避开要害,带着戏谑射在萧弘周围,吓得他魂飞魄散,两个克烈骑兵策马上前,手中的套马索精准地甩出,套住了萧弘的脖子和那条好腿,在雪地上粗暴地拖行起来。
“呃...嗬嗬...”萧弘被勒得翻白眼,像一条破麻袋般在雪地上翻滚、拖拽,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的弯刀脱手,那枚假玉佩也从怀里掉了出来,被一只马蹄无情地踏进泥雪里,毡包旁,那个被他强行按在“帝位”上的牧羊少年,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尿了裤子。
“饶命...饶命...”萧弘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求饶。
刀疤头领勒住马,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萧弘,眼中只有鄙夷:“呸!什么玩意儿!带走!别脏了这片地!”
他指的是萧弘那几个吓傻的随从和抢来的少量物资,至于萧弘本人,打断腿的威胁似乎都懒得执行了,这种彻头彻尾的废物和疯子,任其在风雪中自生自灭,比杀了他更解气,也更符合草原弱肉强食的法则。
克烈骑兵如同旋风般席卷了那点可怜的“战利品”,呼啸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死寂,风雪很快覆盖了拖拽的痕迹。
萧弘像一摊烂泥瘫在冰冷的雪地上,脖子和腿上被套马索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那条伤腿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他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毡包倒了,“辕门”散了,“小皇帝”不见了,随从跑光了,只有那个老萨满,还蜷缩在角落里,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复国?摄政王?大辽?
所有的野心、挣扎、不甘编织出的幻梦,在克烈骑兵的哄笑声和套马索的拖拽下,彻底碎成了齑粉,比地上的雪沫还要卑微,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绝望,比这漠北的风雪更彻底地淹没了他,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恨,只剩下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连嘲笑都嫌多余的荒谬感。
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的手臂,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目标是不远处一个被马蹄踩塌、露出半截的破陶罐,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点点昨天抢来的、浑浊的奶渣,活下去...只剩下最原始、最卑贱的求生本能还在催动着他,风雪呜咽,很快将他的身影和那顶彻底坍塌的“王庭”,一同掩埋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
有些野心,有些故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燃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
靖平二年的初夏,阳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北平许久的料峭寒意,巍峨的新宫城在晴空下展露着玄黑与深红的庄严轮廓,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光芒,象征着帝国蒸蒸日上的新气象,然而,宫城深处,御书房内的空气,却比漠北的春风更凝滞几分。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淹没了端坐其后的身影,顾怀手中朱笔悬停在一份来自李易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上,目光却穿透了窗棂,落在庭院中一株新叶初绽、生机勃勃的海棠树上,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死了?”他问。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那抹新绿比案头的军国大事更值得关注。
侍立在御案侧前方的沐恩立刻躬身:“回陛下,平东将军李正然密奏及战场勘验已反复核实。完颜阿骨打率残部欲潜回白山,于混同江上游‘黑水峪’遭我军伏击,所部尽殁。完颜阿骨打本人重伤突围,遁入白山深处,后踪迹被风雪掩盖,仅寻到部分可辨识之衣物、随身信物,尤其是寻获了一把佩刀,确系当年赵裕将军所赠,已缴获封存...”
“这么久没有消息,”顾怀说,“看来确实是死了。”
御书房内侍立的几位重臣--户部尚书钱惟济、内阁首辅李仁、次辅张绍,皆屏息凝神,钱惟济胖脸上的肉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李仁眼观鼻鼻观心,张绍则眼底掠过一丝明悟与了然。
看来,那些传闻的确是真的,陛下...和那位金国国主,确实是有些过往的。
“嗯。”顾怀终于收回目光,落回奏折上,朱笔在“完颜阿骨打伏诛”几字旁随意画了个圈,算是批阅,那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勾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放下朱笔,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微响,如同更漏,丈量着沉默。
“辽东诸部,反应如何?”顾怀再次开口。
任彬跨前半步,沉声道:“禀陛下,自‘黑水峪’伏击及完颜死讯传开,顺义川圈禁之女真诸部,初有骚动,尤以完颜本部为甚,李正然按既定方略,外松内紧,一面严令戍卫军戒备,弹压首恶数人,悬首示众;一面由理藩司官吏携粮种、盐茶,入‘顺义川’宣谕,明言首恶伏诛,胁从不问,重申‘编户齐民’之策。同时,开放辽阳城外三处小型互市,许其以皮毛、山货换取必需之物,恩威并施之下,目前各部表面已趋平静,不过...”任彬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积怨难消,隐忧仍在,尤其青壮,无所事事,易生事端,李正然请旨,加速推进‘分户编民’。”
“钱粮。”顾怀的目光转向钱惟济,两个字简洁明了。
钱惟济早有准备,立刻躬身:“陛下,辽东‘分户编民’,耗资巨大。筑屋、授田、农具、耕牛、口粮...皆需朝廷支应。去岁灭辽、今春犁庭,国库实已...捉襟见肘。南洋金矿船队虽已返航,然提炼、铸币、投入市面流通尚需时日。第二批下南洋及探索欧罗巴船队耗资更巨...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愁苦之色,但话锋一转,“不过,辽东若定,则帝国北疆永固,利在千秋。臣以为,当开源节流并举。开源者,恳请陛下允准,提高辽东新设盐场、铁矿之产出份额,优先内销,所获之利专项用于归化;节流者,‘分户’之规模、速度,或可...稍缓?待南洋金流充沛...”
“缓?”礼部尚书王文弼皱眉插话,他气质儒雅,但语气坚定,“钱尚书,归化之道,首重教化,宜速不宜迟!‘分户’稍缓,则其部族纽带难断,野性难驯!当趁其群龙无首、惶惑不安之际,以雷霆之势拆分其族,散居汉屯之中!同时,理藩司官学须立刻扩容,广收其适龄子弟,授以汉话、圣贤之道、农桑之技!使其自幼习中原礼节,知汉法,慕汉风!此乃抽魂换骨,釜底抽薪!所需教化之费,礼部愿与户部共担,挤也要挤出来!”
“王大人所言教化,自是根本,”工部尚书声音洪亮,“然无安居,何以乐业?无恒产,何以定心?筑屋授田,乃‘分户’之基石!辽东苦寒,筑屋之费远高于中原,臣以为,可因地制宜。木材,白山取之不尽,只需组织归化之民及辽东流民采伐,工部派匠作指导营造之法,可省大笔开支,耕牛不足,可鼓励汉屯富户租借,朝廷贴补部分利息。农具...辽东新设之铁坊,产能渐增,可优先供应...”
“移民!”李仁作为首辅,综合各方意见,提出关键,“陛下,欲彻底消化辽东,非仅‘分户’女真,更需移汉民实边!关内地狭人稠之州县,如河北、山东,可募贫民、流民,许以辽东加倍授田、数年免税之惠,迁往辽东,与归化女真杂居屯垦,汉民携农桑技艺,可为示范;混居日久,则言语、习俗、血脉…自然交融。此乃长治久安之策。所需初始安置钱粮,虽巨,然长远观之,利莫大焉,且可缓解关内土地兼并之压,”他看向钱惟济,“钱粮之困,或可着海商总会‘报效’?许其未来辽东商路优先之权?”
张绍则更关注秩序与掌控:“陛下,臣附议李相移民实边之策,然辽东初定,百废待兴,汉夷杂处,易生摩擦,李正然总督军政,才干卓绝,然精力终有穷尽,当速设州县,遣流官!选干练能臣,知兵事、通庶务、晓夷情者充任,同时,‘理藩司’权责当升格,直属中枢,专司归化女真事务,监督‘分户编民’、子弟教化、互市管理,定期考核,直达天听,女真青壮,除选其驯服者入戍卫军打散使用外,余者可组织修路、开矿、筑城,以工代赈,耗其精力,亦利建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焦点围绕着钱粮、速度、手段,但目标空前一致--如何最有效、最稳固地将辽东彻底融入帝国版图,消除女真这个族群的独立性和威胁性,御书房内气氛热烈,却始终笼罩在顾怀那平淡目光和指尖笃笃轻响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之下。
顾怀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的敲击时急时缓。当争论声稍歇,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余音:
“完颜阿骨打,从一条丧家之犬,到金国国主,再到不知所踪...”顾怀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赌了一辈子,赢过,输得更多,辽东的棋,他下错了第一步,就再没回头路。”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舆图上,大魏的疆域被朱砂鲜明地勾勒,辽东与庞大的新设“北平行省”连成一片,北方是广袤的、被标注着“残辽星散”、“部落归附”、“待定”的草原,南方和浩瀚的海洋上,则标记着“澳洲殖民”、“南洋诸港”、“欧罗巴航线探索”等充满野心的符号。
“辽东,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帝国北疆之基石,”顾怀的手指重重按在辽东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南移动,掠过中原,最终点在南洋和西方,“基石不稳,则大厦倾危,基石稳固,则海阔天空。”
他转过身,目光如渊,扫过众臣:
“任彬。”
“臣在!”
“北平行省总督之责,首在靖边安民,耶律崇丧家之犬,已不足虑,然草原广袤,散部如沙,‘绝户’之策,可止,改以‘羁縻’、‘分化’、‘互市’控之,枢密院理藩之策,继续推行。对归附部落,可许其头人虚衔,赐印信、俸禄,允其自治,然丁口、牲畜、草场变动,须按时报备理藩司,互市地点、规模、物品,由官府严控,敢有异动者,”顾怀的声音冷了一分,“仍行绝灭,以儆效尤,你互市涉及边境兵事,你即刻北上,会同李易,总揽全局。”
“臣遵旨!必使北疆稳如磐石!”
“王文弼。”
“臣在!”
“礼部协同李正然,速拟《辽东归化条陈》,‘分户编民’之策,可行!不可缓!钱粮再难,挤!着户部、工部,按赵衡之法,就地取材,以工代赈,降低筑屋之费。授田、农具、耕牛,按‘分户’进度,分期拨付。理藩司官学,立时扩容!凡女真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孩童,强制入学!授汉话、农桑、算术!成绩优异者,可荐入关内官学!其父母抗拒者,严惩!移民实边之策,准!着户部、吏部,会同河北、山东两地官员,速拟章程,招募汉民,许以重利,迁往辽东,与归化女真杂居屯垦,州县官吏同步配置。”
顾怀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绍。”
“臣在!”
“吏部会同理藩司,速选干练官员,充实辽东州县及理藩司。‘理藩司’升格,直属内阁,定期奏报归化进展。女真青壮,除选入戍卫军者,余者由工部统一调配,修路、开矿、筑城!辽东境内,凡金国旧制、旧俗、旧称...一概废止!敢有私议、复燃旧族之念者,”顾怀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舆图上辽东那片土地,“...诛。”
一个“诛”字,带着森然寒意,为这场关于辽东未来的定策,画上了冰冷的**,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模棱两可,皇帝以绝对的意志,定下了未来二十年辽东彻底融入帝国的铁律--以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手段,拆分其族,同化其民,抹去其名。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躬身领命,钱惟济暗中松了口气,虽然压力巨大,但至少有了明确方向和变通之法,不至于要掏空整个帝国的底蕴。
“都下去办吧。”顾怀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御案后。
“臣等告退。”众臣鱼贯而出,御书房内恢复了空旷与寂静,阳光西斜,将顾怀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案头,那份来自澳洲金矿产量初步报告的奏折还摊开着,上面朱砂勾勒的“预期收益”数字庞大得令人咋舌。
顾怀没有立刻批阅,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犁庭草原、处置辽东、关注南洋...一桩桩,一件件,耗费的心力远胜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渴望的休息,被这永无止境的帝国重担碾得粉碎。
窗外,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响起,一声声,带着初夏特有的慵懒与躁动,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入御书房。
这声音如此突兀,又如此鲜活。
蝉鸣...
顾怀闭着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恍惚间,这单调的蝉鸣似乎变了调,化作了记忆中刚刚坐断北境的那个夏天,在沧州外的官道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猛地从奴隶堆里跑出,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拦在了他那架华贵的马车前,马匹受惊的嘶鸣,侍卫拔刀的怒喝...都掩盖不住少年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深陷在冻得青紫的眼窝里,却亮得吓人。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玉石俱焚的野性,像一头濒死的孤狼,龇着染血的獠牙,死死盯住可能带给他生机的猎物,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有滔天的愤怒,有对生的极度渴望,还有一种...未加雕琢、却足以灼伤人的东西。
那力量,曾让年轻的顾怀感到一丝兴味,一丝或许可以淬炼成刀的潜质。
他也很好奇,如果把这个少年带在身边,是不是就能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然而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终究没有让那个少年做出其他的选择。
御书房内,顾怀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和刺目的天光,古井无波,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笔,笔尖悬停在澳洲金矿奏折的空白处。
那个风雪中拦车的少年,那双孤狼般的眼睛,那个曾野心勃勃妄图与他分庭抗礼的金国国主,连同白山深处那再也寻不到的踪迹...都如同御案上被风吹散的尘埃,无声无息,消弭在帝国车轮碾过的巨大轰鸣里,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笔尖落下,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个凌厉的符号,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宣告着北平的盛夏,宣告着靖平二年的夏天。
一如既往地,平平静静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