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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第1/2页)

虞地北?
  
  虞家历史上最后一位龙王,叫虞天南。
  
  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南”一个“北”。
  
  眼前这位青年的名字,完全是和虞天南反着来的。
  
  给青年取这个名字的人,绝不是疏忽,肯定是故意为之。
  
  李追远摆手,林书友将架在青年身上的金锏挪开。
  
  虽然被解除禁锢,可青年眼底,依旧留存着清晰的戒备。
  
  空中,有一只秃鹫飞来,不断下降高度,其双爪中,有一只正瑟瑟发抖的小黄狗,正是刚刚虞地北派出去给村民们示警的那一只。
  
  不过,看到这一幕时,虞地北不仅没有暴躁和愤怒,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秃鹫松爪,小黄狗被抛下,稳稳落入虞地北的怀中。
  
  紧接着,秃鹫开始在众人头顶来回盘旋,而后双翅再展,飞向村子。
  
  虞地北一边抚摸着小黄狗的脑袋一边对李追远等人低下头,半鞠躬:
  
  “抱歉,刚刚是我失礼冒犯了。”
  
  李追远:“刚刚那只秃鹫的主人是?”
  
  “是阿公的。
  
  阿公,是亲手建立这座村子的人。
  
  阿公认为你们是村子的贵客,现在,请诸位随我来。”
  
  虞地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手一松,已经从高空飞行中缓过来的小黄狗自个儿平稳落地。
  
  虞地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朝李追远等人,行虞家门礼。
  
  这个礼,他应该很少用,甚至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对外人行。
  
  所以先前才没反应过来,而且行的时候动作很慢,虽不至于卡顿,却也称不得流畅。
  
  江湖上,已经超过一甲子,没有真正的虞家人,对外行这个礼了。
  
  现在的“虞家”,虽仍保留着这些礼节,对外也自称虞家人,但那只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陈曦鸢侧身。
  
  等虞地北行完礼后,她在等待李追远回礼。
  
  这个村子就算再小再落魄,那也是龙王正统所在。
  
  她默认少年该第一个回礼,算是对少年排在自己身前次序的认可。
  
  一是因为少年在这一浪中已救了自己两次,自己也答应在这一浪余下时间里,受其利用;
  
  二是龙王门庭间亦有排序,虽不会明着来,对外也丝毫不会低头认下,但自个儿心里,其实有一杆秤。
  
  就算不提这双龙王门庭在身的“清贵”,将秦、柳两家单拿出一个,历史上的威名地位,亦是在龙王陈之上。
  
  但陈曦鸢发现,少年并没有回礼的意思。
  
  而且,刚刚虞地北行礼时,少年也没有侧半身,表示不受全礼。
  
  行完礼后的虞地北,有些尴尬。
  
  不是尴尬于对面没人给自己回礼,而是对自己先前行礼时的生疏,感到赧然。
  
  青年笑了笑,正准备向前挥手,示意大家跟着自己去村里。
  
  陈曦鸢向前迈出一步,对青年行起陈家门礼。
  
  虞地北有些慌乱,手脚不知该摆哪里。
  
  等陈曦鸢将礼行到一半时,他才记起来以前阿公教过的东西,马上转身。
  
  人家是侧身,他转过头了,直接背对了过去。
  
  马上又转了回来,重新调好角度。
  
  等陈曦鸢那边礼毕,青年目露思索,努力回忆。
  
  自己刚记事时,阿公教过他江湖上的一些门礼,其他龙王家的必然在此列。
  
  可一来记忆久远,二来刚只顾着转圈了,没把对方的行礼动作看全。
  
  陈曦鸢主动开口道:“龙王陈家传承者,陈曦鸢。”
  
  虞地北:“我姓虞,不,龙王虞家传承者,虞地北。”
  
  李追远还是没动,像是个没有门礼的草莽。
  
  虞地北:“让诸位见笑了,请随我来。”
  
  青年在前面带路,众人跟在后面。
  
  道路两侧的农田里,有人在劳作。
  
  一头原本正在那里吃草的牛,先抬头看向这边,然后主动用蹄子碰了碰旁边正在干农活的男人。
  
  这个举动,像是一个好友在拍另一个好友的肩膀,示意他看热闹。
  
  远处,一群女人分成两伙沿河而坐,一伙人手里拿着菜刀身前摆着木墩,另一伙人面前搁着一大篮子盐。
  
  河里的鱼不断被甩出,落在岸上,拿菜刀的女人们把鱼杀了做了内部清理后又丢回河里。
  
  等在河里被洗涮干净血水后,这鱼又被从河里甩出,落到了另一伙女人面前,她们开始涂抹盐进行腌制。
  
  河里帮忙抓鱼的,是一群水中的动物,几道粗长的水纹不时在这块区域晃荡,像是水网一般对水里的鱼群进行驱赶与控制,那是好几条鳄鱼。
  
  村口有一片果林,外面站着一排驴。
  
  一群松鼠在里面忙活,每个松鼠身上都挂着一个布包,它们先将成熟的果子采摘下来放布包里,等蓄集满了后再跑出来,将其倒入驴身上的大筐中。
  
  哪头驴身上的筐子先被放满了,那头驴就自己先行脱离队伍向村里走去,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应该也会有负责卸货的动物。
  
  走进村里,两侧房屋虽然都是木质结构,连砖瓦都很少见,但追求感上却一点都不低,飞檐雕刻,应有尽有。
  
  透过没关闭的窗户,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床上,有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一个在睡觉,另外俩在玩闹爬行。
  
  老式的木床很高,边缘也没做护栏,但有一条巨蟒躺在那儿。
  
  当一个孩子将要爬出床的范畴,眼瞅着就要摔下去时,巨蟒的蛇尾探出,将孩子温柔缠绕,给他又放最里头去。
  
  孩子觉得很好玩,再次哼哧哼哧地向床边爬行,仿佛就为了再次体验一把这种被举高高的感觉。
  
  这里的环境很清幽,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再加上人与动物之间这种和谐相处画面,给人一种走入童话故事的感觉。
  
  青年虽不是导游,但简单的做下介绍还是会的,可他几次想要开口,一回头,看到陈曦鸢时,就有些局促,把脑袋又摆正了回去,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来。
  
  现在不是敌对状态了,
  
  陈曦鸢对青年的杀伤力,却比敌对状态时还要大。
  
  大家伙,就这么很安静地继续走着。
  
  村里很多人抬头看向“客人”,不少动物也在做好奇地打量。
  
  村中心,有一座祠堂,这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座带砖瓦的建筑。
  
  虞地北没带着众人去祠堂,而是走入祠堂隔壁的三层木屋楼里。
  
  那位阿公,应该就住在这里。
  
  一楼是会客厅,有很多张木板凳,平日里村里开会议事时,应该就在这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楼墙壁上的竹青图案,色泽鲜艳,似有生命,极富美感。
  
  但若是走近,会发现这些竹青也能抬起头,与你对视,这不是颜料涂抹,而是一条条攀附在上面的小蜥蜴。
  
  上了二楼,率先入眼的是一头豹子。
  
  它在一张凉席上,头下有枕头,像人一样侧躺着。
  
  豹子老了,瘦得抽条,皮肤趿拉在地,尾巴缓缓甩动。
  
  旁边,有位老人正坐在那里喝茶,他的头发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金色,面容如枯叶,可眼眸里,却流转着精悍之光。
  
  当李追远等人从楼梯口上来时,他就一直在打量着来人。
  
  虞地北踮脚,先看了看豹子,小声道:“豹爷在午睡呢。”
  
  豹子眼睛睁开了一些,尾巴也意思性地快速甩了几下,随后又将眼睛闭起。
  
  旁边喝茶的老人在此时开口问道:“客人?”
  
  “嗯,狮爷,他们是阿公的客人,我带他们去见阿公。”
  
  老人:“护卫,得留在二楼。”
  
  虞地北:“这……”
  
  老人:“这是规矩。”
  
  虞地北:“狮爷,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矩?”
  
  老人:“因为以前也没有客人。”
  
  虞地北有些难为情地回头看向李追远等人。
  
  陈曦鸢看向李追远,寻求其意见。
  
  李追远点了点头:“能理解。”
  
  陈曦鸢牵起少年的手,示意虞地北继续带路。
  
  虞地北先走上楼梯,陈曦鸢与少年并排跟着上去。
  
  喝茶的老人,似有迟疑,可无论是那年轻女人还是那少年,都不像是护卫这等角色。
  
  况且,自己这一层里,已经留下来三个人了。
  
  小远哥和陈曦鸢上楼后,谭文彬走到窗户边,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
  
  吐出烟圈的同时,眼睛切换为蛇眸,开始打量起这个村子。
  
  先前那位骑着黄包车载着仨孩子的老人,在外头是何等的小心翼翼。
  
  那时候,谭文彬脑补的是,他们那个窝巢,应该充斥着紧张肃杀的氛围。
  
  可事实却不是如此。
  
  小远哥先前破阵时说过,桥底下的阵法,很简单,相当于大门不设防,而内部的这座村子,更是一派祥和。
  
  与其说他们是在“虞家”的震慑侦查下,瑟瑟发抖,不如说是在这儿,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这实在是太反差了。
  
  一番居高临下的审视下,还真让谭文彬看出了些东西。
  
  那就是这个村子,并不是以家庭为单位的。
  
  再具体一点,甚至可以说,这个村子里,并没有“夫妻”这种组合。
  
  一根烟抽完,谭文彬又抽出一根烟,心道:
  
  难道说,这个村子的存续,靠的是“借种”?
  
  林书友对那头豹子很好奇,就干脆在豹子面前蹲下。
  
  豹子的眼睛再度睁开,森然的眸光直射林书友,想要给予这个打扰自己午睡的小子一点丛林教训。
  
  这点压力,对现在的林书友而言不算什么,却刺激到了林书友的本能反应,竖瞳开启。
  
  豹子的身体在此刻直接绷紧,原本慵懒的瞌睡瞬间消失。
  
  林书友摇了摇头,竖瞳散去,见自己不小心把人家给吓到了,心生愧疚,就伸手摸了摸豹子的头。
  
  “你继续睡,继续睡。”
  
  豹子的尾巴缓缓蜷起。
  
  林书友笑了,这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小黑。
  
  喝茶的狮爷因背对着林书友,没看见竖瞳,察觉到老伙计的异样后,想站起身去查看。
  
  结果润生往他面前一坐:“口渴了,想讨口水。”
  
  狮爷冷笑一声,揭开自己的茶壶盖,里面当即有湿漉漉的蜈蚣等各类爬虫窜出。
  
  先前杯中茶水里的色泽,并不是由茶叶导致。
  
  狮爷指尖来回拨弄,将企图逃出去的毒虫全部推回,将盖子盖了回去,茶壶往前一推,看向润生。
  
  他原以为润生会吓得摆手,就是慌张地从凳子上摔下去亦情有可原。
  
  谁知,狮爷看见了身前的这个高壮年轻人,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很是期待地咽了口唾沫。
  
  “谢谢。”
  
  润生将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壶拿起,没倒茶入杯子,直接将茶壶盖打开,仰头张嘴,“咕嘟咕嘟”之下,茶水和毒虫全都被倒入润生口中。
  
  接下来,是咀嚼和吞咽声。
  
  “呼……”
  
  喝完后,润生还举着茶壶晃了晃,让扒拉在内壁的两只毒虫落入口中,没有丝毫浪费。
  
  放下茶壶,润生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道:
  
  “好吃。”
  
  润生先前就知道这茶水不正常,因为这茶香竟然能勾起自己的食欲。
  
  在家里时,谭文彬会去蹭柳奶奶的茶喝,润生没蹭过,他喝不惯茶,再好的茶在他这里,都是苦的。
  
  他喜欢用一个大茶缸,摘几片藿香叶放进去,或者放几块晒干的橘子皮,这样喝起来才痛快。
  
  狮爷的嘴角抽了抽,脸上立起了长须。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泡的茶,即使是他,也只能克化掉茶水,不能去吃里头的毒虫,可眼前这人……
  
  这一刻,狮爷意识到,自己把对方的护卫留在这一层的做法,没有丝毫意义。
  
  因为自己和豹子,压根就没能力拦得住这伙人。
  
  人家在这里,和在楼上,又有什么区别?
  
  狮爷:“你……是人么?”
  
  润生:“是人。”
  
  狮爷:“这……还是人啊?”
  
  顿了顿,润生伸手指了指狮爷:“我知道,你不是人。”
  
  狮爷:“被你看出来了?”
  
  润生摇了摇头:“是闻出来的。”
  
  狮爷:“闻出来的?我不像那头懒豹,我经常洗澡的,还会用胰子。”
  
  润生:“你是狮子吧,我遇到过另一头狮子,和你一样,看起来和人很像,不过你已经老了,他还年轻。”
  
  狮爷神情立刻变得凝重,下意识地问道:“另一头人一样的狮子?”
  
  他下意识地想到那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诞生出任何人形的妖兽,都不奇怪。
  
  润生:“嗯。”
  
  狮爷:“你们,是一伙的?”
  
  润生:“不是,他死了。”
  
  狮爷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说话时,他的手指在桌上不停抓挠着,好好的一块茶几面,被他抓出了很多凹痕。
  
  润生低头,看着狮爷的手指,说道:“你不要怕。”
  
  狮爷收回手,摇头道:“我……没有怕,我怎么可能会害怕。”
  
  润生:“不用怕,我吃过,狮子肉不好吃,酸的,还嵌牙。”
  
  狮爷嘴里传出“嘎吱嘎吱”声,他在磨牙,不是磨牙霍霍,而是真的是被吓到了。
  
  谭文彬收回视线,看向屋内。
  
  一头豹子,被阿友摸得瑟瑟发抖,一头狮子,在润生面前牙齿打颤。
  
  三楼是阿公,这两只妖兽能守护在二楼,大概率是这村子最顶尖的战力了。
  
  可即使阿友和润生并没有主动释放恶意,却依旧将它们给震慑住了。
  
  这么弱的一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一直维系下去的?
  
  不对,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落差感?
  
  是因为虞地北。
  
  因为刚从阵法进来时,就遇到了虞地北。
  
  那个青年,能和润生拼拳,而且能在陈曦鸢的域里,尝试奋力挣扎。
  
  虽然虞地北很快就被制服,可大家伙占着的是人多势众,他的个人实力,其实非常不俗。
  
  也就是说,排除那位自己还没见到的阿公不谈,虞地北,应该是这个村子里最强的一个了。
  
  是天赋么?
  
  怪不得这小子,能被取这个名字。
  
  天南地北。
  
  谭文彬走到润生身侧,拍了拍润生胳膊,润生往后退了几步。
  
  不用和润生面对面后,狮爷舒了口气。
  
  谭文彬:“怎么称呼。”
  
  狮爷:“村里人都叫我……狮爷。”
  
  谭文彬笑了笑。
  
  狮爷:“随便你称呼。”
  
  谭文彬:“狮老哥,问你个事儿呗?”
  
  狮爷摇头:“村里的秘密,我不可能告诉外人。”
  
  谭文彬:“我们已经进村了,所以不算外人了,除非你想把我们往外推。”
  
  狮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谭文彬:“这里的人,怎么生孩子?”
  
  狮爷:“我已经几十年没配过种了。”
  
  谭文彬想问的是人,但狮爷应该是把自己也代入人了。
  
  反正,也是一样的,都能问问。
  
  谭文彬:“是因为年纪大了?”
  
  听到这话,狮爷的脸,上了红。
  
  显然,不仅是男人,只要是公的,在面对这种质疑时,都会本能反感。
  
  狮爷:“我还不老。它们在这里有一窝,可这里只有我这一头狮子,现在外面根本就见不到其它狮子了,动物园里养着的母狮子,我又看不上。
  
  就算与她配上了,她的那种体质,也生不下我的种。”
  
  谭文彬:“那真是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
  
  狮爷点点头,唏嘘道:“是啊,真是想念以前……”
  
  话说到一半,狮爷卡住了。
  
  那个家,它已经回不去了。
  
  谭文彬听出来了,虽说现在的虞家已经成了畜生的乐土,但仍有妖兽忠诚于以前的那个虞家,就比如眼前的狮子和那头躺着的豹子。
  
  妖兽并不是一个整体,当初虞家内部变天时,应该也有妖兽反抗过妖兽的统治。
  
  但虞家的资源与条件,是外界所不具备的,只有在虞家,妖兽才能实现正常的繁衍与发育。
  
  妖兽的寿命,普遍比普通人长。
  
  所以以前虞家才会有,当主人死去时,其伴生妖兽得殉葬的传统。
  
  狮爷说他不老,应该是真的。
  
  没有了以前虞家的那种充沛资源加持,他和那头豹子,应该都是早衰了,而且似乎还出现了与同物种的生殖隔离。
  
  谭文彬:“是啊,以前确实很好,哪怕是河南,历史上也有大象,那时候大家伙找对象容易啊。”
  
  狮爷讪讪道:“是啊,没错。”
  
  谭文彬转而又问道:“那这里的人呢,他们会结婚么?”
  
  狮爷:“会有搭对的,但不会成婚,也不会被允许生下孩子。”
  
  谭文彬:“为什么?”
  
  “有些复杂,我不懂。”狮爷指了指楼上,“只有阿公懂。”
  
  谭文彬:“你也叫他阿公?”
  
  狮爷:“因为她的名字,就叫阿公。”
  
  ……
  
  虞地北在上到一半楼梯时,就停下了脚步,表示自己只能送到这里,他没得到阿公召见,不能上到三楼。
  
  而当李追远与陈曦鸢走上三楼时,看见的是一位侯在楼梯口的年轻女人。
  
  其岁数,好似和陈曦鸢一般大。
  
  乍一看,还以为她是照顾阿公起居的村民,但整个三楼,就她一个人。
  
  陈曦鸢:“你就是阿公?”
  
  女人微笑回应:“不敢在贵客面前拿乔,‘阿公’是我的名字,虽然,村子里的人,也都喊我阿公。”
  
  陈曦鸢:“村民们,怎么喊出口的?”
  
  女人将头扬起,然后这个动作又继续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她原本的脑袋折迭进去,新的脑袋翻转上来。
  
  是一张很标准的男性年迈老人的脸,慈祥、宽厚、仁爱。
  
  与此同时,她的胳膊、双腿也开始相继回缩扭转,年轻女人的皮肤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皮包骨头般的褶皱以及遍布的老人斑,连背部也佝偻下去。
  
  阿公开口道:“这个形象,是我平时用来管理村子的,但二位是贵客,我不想失了礼数,具体以什么面貌来见你们,请贵客自己选。”
  
  陈曦鸢:“客随主便。”
  
  阿公:“是。”
  
  阿公脑袋又翻转了一次,身躯也随之重新扭迭,那个年轻女人的形象重新浮现,只是皮肤上有些泛红,脸上也有些许细汗,胸口轻微起伏。
  
  陈曦鸢:“这个形象是真好看。”
  
  阿公:“与您相比,萤火皓月。”
  
  这本是一句常用的自谦话,但陈曦鸢却看向身侧的李追远,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真有这么好看么?”
  
  李追远没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走到了一张客座桌案后坐下。
  
  桌案与四周的挂件,全都震颤了两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三楼有禁制,但这禁制已经被少年破解。
  
  对方递送上来的是谦卑恭敬,李追远回敬的,是一个小小的下马威。
  
  从进村子,遇到虞地北时,陈曦鸢就察觉到少年的不对劲了。
  
  如果是初次见面,她会觉得这很正常,龙王门庭出来的少年,带点少年意气,甚至是目中无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她是见过少年以及其伙伴们收敛气息的能力,更是见过少年的演技。
  
  她知道,如果他想,肯定能表现得很得体,在这方面,他远超自己。
  
  不过,虽有疑惑,但陈曦鸢也没发问,而是走到另一边客座后坐下。
  
  阿公:“二位,请上坐。”
  
  陈曦鸢:“随便坐吧。”
  
  阿公:“是。”
  
  阿公也没去上坐,也是择了处斜对角的客座,跪坐下来。
  
  “我已让人去准备席面,村里条件简陋,请二位恕我招待不周之罪。”
  
  李追远:“开门见山吧。”
  
  阿公:“我一直在翘首以盼二位的到来。”
  
  陈曦鸢:“你认识我们?”
  
  阿公:“并不认识二位贵客,我祈盼的,是老天睁眼。”
  
  这时屋外楼下传来喊声:“阿公,菜做好了。”
  
  阿公十指间一道道白色丝线释出,自窗口落下,而后回收,一盘盘佳肴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李追远与陈曦鸢面前。
  
  连带着碗筷勺子,也是落得整整齐齐,杯子里的果酿,也是没洒出一丝。
  
  对此,李追远和陈曦鸢并不惊讶。
  
  先前她换形象时,二人就都看出了她的本体。
  
  阿公不是人,是一只蜘蛛,它有很多面,也有很多只触手,这才能让她实现形象上的完美切换,和易容伪装,不是同一概念。
  
  布好酒菜后,阿公继续道:
  
  “一座正统龙王家,最后竟落得这般田地,我不信老天爷真会就这么一直放任着!”
  
  阿公很激动。
  
  而且,她的判断并没有错。
  
  以她的能力,只能带着这些真正的虞家人在这里苟延残喘。
  
  她不可能奈何得了现在的虞家,任何直面反抗都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但无法否认的是,虞家当初封门一甲子的操作,确实成功延缓了天道对它的清算。
  
  接下来,是阿公的哭诉时间,她心中有太多憋闷、委屈、不甘和愤怒需要发泄。
  
  以往这些情绪,是无法对村民表达的,这会给村里带来恐慌,她一直在扮演着一个温暖长辈,给村民们带来安定与希望。
  
  陈曦鸢端起面前的果酿闻了闻,很香,但她没有喝。
  
  出门在外,只要有点脑子的,就不可能随便喝别人提供的酒水、茶水。
  
  但陈曦鸢很快就看见,自己身边坐着的少年,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味道很不错。
  
  这是酒,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酒味,只有酒香增益,让果蜜更为醇厚。
  
  喝了一口酒后,李追远又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面前所有的菜式都不复杂,做法很简单,但食材都很新鲜。
  
  陈曦鸢:“好喝么?”
  
  李追远:“嗯。”
  
  陈曦鸢还在犹豫,要是少年中毒了,有她在,局面不会崩坏,可要是自己二人都中毒了,就算下面还有仨人,也来不及了。
  
  李追远:“喝吧。”
  
  陈曦鸢喝了,然后开心地不断点头:“真好喝,怎么酿的?”
  
  她对吃,一直情有独钟,撇开陈家女的身份,她就是一个大馋丫头。
  
  李追远低头,继续吃菜。
  
  陈曦鸢的问话,一下子打断了阿公的倾诉,把阿公的情绪,弄得不连贯了。
  
  这次,少年都没去打断,结果被自己给打断了。
  
  陈曦鸢马上意识到了,歉然:“不好意思,你继续,是我唐突了。”
  
  阿公露出笑容:“没事,二位贵客愿意喝这里的酒,吃这里的菜,我很感动,真的。”
  
  随即,阿公拍了拍手,而后拿出一个空盒子,将其打开。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一群蜜蜂从窗外飞进来,集体列队落入了盒子里。
  
  阿公将盒子闭合、上锁,起身,走到陈曦鸢面前,将盒子放在桌案上。
  
  “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将盒子打开,做好标记,让它们苏醒,月余后,可随标记跟寻,就能找到它们自己采摘酿下的酒坑,给它们留下两成即可,其余的皆可收走”
  
  “谢谢。”
  
  陈曦鸢将盒子收了下来。
  
  阿公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干脆在正朝着李追远和陈曦鸢的方向,跪坐了下来。
  
  接下来,她不再继续做情绪发泄,开始认真讲述起了自己的经历。
  
  虞家发生变故时,她还小,只是育婴堂里的一只小蛛妖,也就是育儿嫂。
  
  先前李追远进村时所看见的大蟒蛇看孩子,并不是特例。
  
  虞家向来有让妖兽来照顾自家孩子的传统。
  
  一来,可以让虞家人自幼就习惯于与妖怪相处,二来过早遭受妖气侵袭,也能让虞家人日后的修行之路,更为平坦,算是自出生起就开始打起了地基。
  
  当然,普通人和妖怪待久了,身体会出现异变,要么生重病要么精神失常,不过,虞家有着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
  
  总之,一个育儿嫂,是不可能清楚知道当年虞家那场变故的高层真相的,她只能提供自己的视角。
  
  变故发生之前,虞家龙王回来了。
  
  之前龙王离家时,特意将遗训留下。
  
  这意味着,晚年的龙王去给自己找寻墓地了。
  
  这是属于历代龙王的浪漫,让寿元将尽的自己,发挥出最大价值,临死前,再镇压一尊强大的邪祟。
  
  虞家上下,当时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这一代的自家龙王时代,将走向落幕。
  
  到底是龙王门庭,对这种事比较有经验。
  
  但当虞天南再次回归虞家时,全族上下,也是陷入了一种巨大惊喜中。
  
  毕竟,谁都希望自家龙王能存续得久些,虽然龙王志不在私,可龙王的客观存在,确实能为家族带来庇护与安定,以及功德分润上雨露均沾的好处。
  
  阿公:“然而,那会儿谁都不知道,这是噩梦的开始……”
  
  赵毅身为赵家大少爷,他的“叛变”,都能引动起整个九江赵的大地震,更别提“当代龙王”了。
  
  李追远清楚,回归虞家的,不是虞天南,而是虞天南身边的那条老狗。
  
  没人会想到,被全族视为至高无上存在的龙王,竟然会对虞家人,下手。
  
  这几乎就是无解的局面。
  
  虽然不知道那条老狗能发挥出虞天南生前的多少实力,可那到底是一副龙王躯体,而且不是像赵无恙那种分割好镇压很多年后的,那时的虞天南,才刚死,用世俗的说法就是尸骨未寒。
  
  因此,在绝对实力上,哪怕不及真正的龙王,却也必然相当恐怖。
  
  再结合其掌握着家族里最高的权柄,甭管是家族内管事的,还是族老、长老,都必须无条件地在他面前低头。
  
  他想要搞事情、搞破坏,那实在是太简单了。
  
  更可笑的是,如果虞家不是正统龙王家,而是像九江赵当初那样“肮脏”,反而更有可能制止这场灾祸,最起码,能将灾祸的影响给极大地降低。
  
  比如九江赵家祖宅地下的那些老不死的先祖,他们当时是怕死,全都缩在里头不愿意牺牲自己出来;可如果他们愿意为家族奉献,且是真的那种为了在未来危难之际苏醒守护家族的人,那么那会儿死的,应该就是李追远和赵毅了。
  
  可虞家没这种“脏东西”,虞家的长老,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长老,活得久一点、辈分高一点,同时能力也强一点。
  
  那种想以特殊方式苟活下去的东西,可能在虞天南成就龙王后,就立刻被虞天南亲自清理了。
  
  总之,当时的虞家,根本就不存在,能够阻止虞天南的力量。
  
  阿公:“灾祸的发生,是有征兆的,首先是被历代龙王镇压的那些可怕存在,忽然间集体暴动……
  
  在龙王的指挥下,虞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将这场诡异的乱局给重新镇压了下去。
  
  为此,死伤了很多人,我当时都被从育婴堂里调派过去救治伤者。
  
  但当时,我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重伤和死去的,基本都是虞家人,而他们的伴生妖兽,至多只是轻伤。
  
  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虞家的妖兽,自幼与虞家人签订契约,身为虞家妖兽,在危险时以命护主,被视为理所应当,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的使命。
  
  偶有意外,保护不及时,尚能理解,但又怎么可能出现大量主人死残,妖兽却几乎无损的情况?
  
  况且,当主人死去时,他的伴生妖兽是要殉葬的。
  
  那时候,葬礼和殉葬,已经按照祖制在筹备中了。
  
  龙王以先前动荡可能复起为缘由,召集族内余下的家族骨干前往一处禁地议事,结果,进去的人,最终一个都没出来。
  
  当晚,真正的灾祸,就发生了。
  
  我已完成先前的职责,回归了育婴堂,忽然看见外面熊起的火光以及惨叫厮杀声。
  
  我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或者是睡着了在做梦。
  
  身为龙王门庭,且还有当代龙王坐镇的家族,怎么可能会遭遇敌袭?
  
  当我从育婴堂里跑出来时,我看见……大量的妖兽,在屠杀虞家人。”
  
  重新回忆起一甲子之前的画面,阿公的脸上,依旧流淌出了泪水。
  
  李追远吃好了,将筷子放下。
  
  陈曦鸢则端起酒杯,将余下的果酿饮尽。
  
  阿公伸手一挥,酒壶被白丝缠绕飞来,给陈曦鸢斟酒。
  
  酒壶挪动,想要给少年再续一点时,少年将手,覆在酒杯上。
  
  “我还小,不能喝多。”
  
  尝尝就可以了,再没有酒味儿,可这毕竟是酒。
  
  阿公:“有纯正的果饮,您需要尝尝么?”
  
  李追远:“不用了。”
  
  阿公点点头,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李追远发现,她是真的把自己代入到虞家人的角色。
  
  明明是一只妖,在自我认知里,却是虞家的一份子。
  
  这说明一件事,当年的虞家,虽然对妖兽有着极为严苛的各种限制,比如为主人殉葬……
  
  但虞家,对妖兽,并非是单纯地奴役镇压,要不然像阿公这种的,以及楼下那两只,不会有身为虞家人的自觉。
  
  再结合阿公当初在育婴堂工作,照顾的是虞家的婴孩,那么自己今天在村外村内所见到的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画面,就不是“纠正”,而是当年虞家的一种常态。
  
  现在谭文彬体内的那四头灵兽,当初生活在城市里时,得小心隐藏东躲西藏,因为天道不喜欢妖,妖本身,也是被归为邪祟的一类。
  
  故而,虞家一直以来,是给家族内妖兽提供了利益交换的,比如生存、比如繁衍、比如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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