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贫劳空磨志未伸
第15章 贫劳空磨志未伸 (第2/2页)每少一个同窗,书堂里的寒意就重一分。
我数着剩下的座位,心里像揣着块石头——他们走了,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束脩的银子还欠着先生大半,娘说洗衣缝补的工钱也不如从前,大户人家都在裁人,不知能支撑到何时。
夜里抄书到三更,总忍不住摸出藏在枕下的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进项与开销,算到最后,连油灯都觉得费油,索性吹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到天亮。
可书堂东头永远是另一番景象,李子玉照旧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腰间的玉佩换了新的,与张明远他们聚在廊下,手里把玩着新买的暖手炉:“听说聚福楼新到了一批螃蟹,膏肥黄满,今日放了学去尝尝?”
“我家昨日从洛阳运来了新米,蒸出来的饭香得很,比那些糙米强百倍。”而粮价上涨、百姓断粮这些事,仿佛与他们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
王骞舟也在其中,他依旧是书院的焦点,先生提问时对答如流,写的策论被贴在讲堂墙上当范文。
那日他路过我书案,目光扫过我摊开的书卷,上面还沾着些许早上喝野菜汤溅的油渍,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脚步未停便走了过去。
我看着他湖蓝色的长衫下摆消失在书堂门口,突然想起街边耍杂耍的老汉对小女孩说的话:“这世道,龙生龙,凤生凤,泥鳅难成龙。”
他们讨论诗文时的笑声从东头飘过来,落在我耳里格外刺耳。李子玉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众人哄笑,我瞥见他朝我这边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有些人啊,连饭都吃不上,还来读书,真是自不量力。”
是啊,他们不用担心束脩,不用盘算口粮,更不用在书堂与生计间两头奔波,自然能安心读书,谈经论道。
这书堂于他们是通往功名的坦途,于我,却像走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会坠入深渊。
回家的路上,路过布庄,看见王骞舟的小厮在给主子扯上好的锦缎,红的绿的堆了一堆,说是要做新的冬衣。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浆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破的地方用针线仔细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像我此刻的心思。
先生说“君子固穷”,可这穷字压在身上,连看书的心思都被碾得支离破碎。
夕阳把书堂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抱着书卷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沉。
聚福楼的幌子在暮色里摇晃,飘来阵阵肉香,书堂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没有一盏能照亮我脚下的路。
我不知道这样半工半读的日子能撑多久,也不知道那些空着的座位会不会彻底将我吞噬,只知道怀里的书卷越来越沉,心里的迷茫越来越深——原来这世上最磨人的,不是穷,是明知前路难行,却还要在读书与生计间苦苦挣扎的煎熬。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书堂的砚台晨起时常结着薄冰。
我依旧每日按时坐在角落,可摊开的书卷像隔了层毛玻璃,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读不进心里。
娘夜里咳嗽得更厉害了,有时咳得整晚睡不着,我知道她是饿的,却只能把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头偷偷塞给她。
李老先生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的思绪却飘到聚福楼今日的菜价,盘算着抄多少篇文章才能换一升米;同窗们讨论经义,我满脑子都是娘夜里咳嗽的声响,想着去哪里能挖到能吃的野菜。
先生提问时,我索性不再强撑,只老实说“学生未想透彻”,次数多了,先生眼里的期许渐渐变成了惋惜,有时会偷偷塞给我半个馒头,什么也不说。
又一个同窗收拾书箱时,我盯着他空出的座位发愣。那位置离我不远,前几日还能听见他背书的声音,如今只剩积灰的桌面。
先生说束脩可以再缓些时日,可我知道,家里早已拿不出能缓的东西。娘早就把陪嫁的银簪子都当了,换来的钱只够买几升糙米,如今我没有抄书的报酬,娘洗衣缝补的工钱只能勉强够填肚子,哪还有余钱供我安心坐在这书堂里。
东头的喧嚣却从未停过。李子玉新买了支狼毫笔,笔杆上镶着翡翠,正得意地向张明远炫耀笔尖的锋锐:“这可是湖州最好的笔,一两银子一支呢。”
王骞舟收到家信,眉眼间带着笑意,大约是洛阳寄来了新的书籍或是冬衣,书童正给他铺着厚厚的棉垫:“公子,家里寄来的暖炉您先用着,别冻着了。”他们的世界里,粮价、生计、束脩这些词都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书里的典故。
偶尔有先生提及民生艰难,他们也只是拱手应着“先生所言极是”,转头便继续讨论诗词格律,那副从容自在,像隔着层厚厚的琉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我摸着自己磨秃的笔尖,笔杆都被握得发亮,突然觉得好笑。
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读书是锦上添花的雅事;我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寒门学子,读书却成了负重前行的苦旅。
同处一个书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道里。
暮色漫进书堂时,我把书卷仔细折好,指尖划过冰凉的封面,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明天依旧会来书院,依旧会坐在这个角落,可心里的那点读书人的底气,却像被寒风抽走的烛火,明明灭灭,不知还能燃多久。
这书堂的路,我怕是真的走不了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