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情冷暖
第二十五章 人情冷暖 (第1/2页)在林家庄这方水土上,辈分是张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网。谁该叫谁一声“叔”,谁得喊谁一声“爷”,谁见了谁该先低头、该让一步,村里老老少少心里头都揣着一本清清楚楚的账。这账,不是拿笔写在纸上的,是拿刻刀一下一下刻在骨头缝里,一代传一代,像是老祖宗定下的铁规矩,容不得半点更改。
可偏偏在这张严丝合缝的大网里,林秋水和三红,却像是两根故意不按规矩爬的藤蔓,自己缠得紧紧密密,反倒把那束缚人的绳索给绕开了。
真要按那厚厚的族谱排下来,林秋水得规规矩矩管三红叫一声“叔”。可这两人是打小光着屁股一块在河沟里摸鱼、在麦秸垛上打滚、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里摔跤长大的,哪分什么尊卑长幼?林秋水从小到大,从没正儿八经喊过一声“三红叔”,三红也从不计较这个,反倒每逢林秋水家里有事,比如盖房起屋,三红总是头一个扛着家伙什上门帮忙,嘴里绝口不提“辈分”这俩字。
“咱俩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交情,”三红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如果你冷不丁叫我声叔,我听着会浑身不得劲,反倒生分了。”
可他们这份自认为的不生分,落在有些外人眼里,却成了一种不懂规矩、没大没小。
有一回,月光县宾馆里头张灯结彩,热闹得很,是林氏家族的人办婚宴。林秋水、三红、路兵、建东这几个老熟人自然凑在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气氛正热气腾腾。路兵几杯酒下肚,脸膛通红,一时兴起,对着邻座一位同学直呼其名:“彦顺!来,再走一个!”
话音还没落干净,那位被叫彦顺的同学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猛地撂下酒杯,声音都提高了:“你叫我啥?按辈分,你该规规矩矩管我叫爷!”
路兵被这当头一喝弄懵了,愣在那儿,随即慌了神,下意识就把林秋水搬出来当救兵:“是……是秋水说的!咱们同学聚在一块儿,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辈分,就按哥们儿处!他说的!”
那同学闻言,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冷笑:“他林秋水是你爹?你叫他名,我管不着。可你喊我,就得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来!这叫礼数!懂不懂?”
满桌子的人顿时都安静了,刚才的热闹劲儿瞬间冻结。路兵尴尬得无地自容,求助似的看向林秋水,眼神里全是慌乱的期待。
林秋水心里头一阵窝火,暗骂道:我那是啥情况下说的话?那是在太平烟厂宿舍里,就咱们几个发小喝酒吹牛侃大山时说的话,怎么就能被拎出来当金科玉律用了?
可上火归上火,场面僵在这儿了,他只能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路兵,我那话,是有前提的。”
众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打在他身上。
林秋水稳住心神,继续道:“我是说过,咱们几个从小玩到大,如今又都在市里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叔啊爷的叫,让市里人听了反倒不舒服。可这话,是说给咱们自己这个小圈子听的,不是让你拿来到处乱用,回到老家就该按照老家的规矩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面色有些恼怒的彦顺,话里带着分量:“再说了,场合不同,规矩也得跟着变。这儿是月光县,不是市里,不是烟厂。你喊他名字,他心里不痛快,觉得失了面子,那就是你的不对,是你不会尊重人。你不能一边想着靠同学情分来往,一边又半点不肯守人家认准的理儿。”
路兵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沮丧地低下了头。
林秋水语气缓和了些,给他,也是给桌上其他人递了个台阶:“你要真抹不开面,不想叫那一声爷,也不是没法子。比如,我和村里人见了面,主动过去热乎打招呼,脸上带笑,说话客气周到些。路上碰着了,停下车聊上两句;吃饭喝酒的时候,多敬一杯酒。用这些实在行动表达尊重,比硬邦邦、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一声叔呀爷呀的,更让人心里头舒坦。人家看你心诚,自然也就不会死揪着个称呼不放了。”
这番话,说得在座众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秋水又举了个身边的例子:“就说我老家院里那棵苹果树,去年闹红蜘蛛,厉害得很,叶子都给祸害得红彤彤像着了火。我急得没法子,赶紧把计廷爷请来看看。计廷爷是我爹的老交情,也是咱村里有名的风水先生。他来了,让我贴黄纸、写符咒,绕着树作法事。完事了又喊来四良一块帮忙锯树刨树根。”
“按村里辈分,我得管四良叫‘四良爷’,可我和他是小学同学,打小就叫他‘四嘞’,叫顺嘴了。这次求人干活,我咋办?中午我直接请他们下馆子,好酒好菜伺候着,烟拿的是我柜子里最好的。私下里,我还塞给四良二百块钱。明面上走的是同学发小的情分,暗地里送的是实打实的人情礼。他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谁还真的计较你叫他啥?”
“可你要换个人,比如计廷爷,我能没大没小地叫他‘计廷’吗?打死也不能。他是长辈,我得敬着、供着。所以啊,规矩它不是死的,得看人、看事、看场合,这里头的分寸,得自己掂量。”
路兵听完,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些不忿,但终究是默默点了点头,没再吱声。
可谁承想,没过多久,一场更大的风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林秋水结结实实、透心凉地看清了人情的淡薄和冷暖。
林秋水的奶奶去世了。白事操办得庄重肃穆,亲戚邻里能来的都来了,挤满了院子。三红负责通知分散在各地的同学,挨个打电话。打到路兵那里时,路兵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语气硬邦邦地说:“我的四小过满月的时候,林秋水没来。这次,我也不去了。”
三红一听就愣住了,下意识反问:“他没去参加你孩子的满月宴?”
路兵的声音冷冷的,隔着天空都能感到那股寒意:“我亲口跟他说过我孩子过满月的事,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没露面。”
三红使劲回想,这才隐约记起来,好像是几个月前,路兵确实让他通知过同学满月宴的事。
原来,当时林秋水的奶奶正在县医院住院,出院时雇了路兵的面包车接送。在路上,路兵一边开车一边像是随口一提:“我儿子下个月过满月宴,你回来参加吧。”林秋水那会儿心思全在奶奶身上,也就随口应道:“行啊,到时候我一定回来。”他心里想着,按照以往惯例,到时候三红一定会通知自己具体日子的,所以压根没往心里去,也没记下日期。
等定下日期真要通知人的时候,路兵对三红说:“我已经通知过秋水了,你不用再打电话通知他了,只通知别人就行。”三红信以为真,以为林秋水早就知道了,也就真的没再另行通知。
阴差阳错之下,林秋水就这么错过了路兵第四个孩子的满月宴,自然也就没有随礼。
后来他得知事情原委,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立刻掏出钱塞给三红:“这钱你帮我转交给路兵,算是我补上的人情。”又再三让三红替他解释:“我真不是故意不去,是真不知道具体日子,你千万跟他说清楚。”
钱,路兵倒是收下了。可林秋水奶奶出殡那天,他最终还是没露面。
林秋水站在奶奶的灵堂前,望着棺椁前那盏摇摇曳曳的长明灯,心里头像被压了一块冰凉的大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是心疼那点钱,是寒心,寒的是这怎么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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