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福鉴》
《艳福鉴》 (第2/2页)“我追上前去,人影已杳,唯见地上落下一方锦帕。”先生取出另一帕子,与先前那方一模一样,只是略旧些,“帕上绣的仍是那两句诗,但墨迹犹湿。”
庭玉细看,突然“啊”了一声:“这帕子...这针法...”她急忙从怀中取出自己随身锦囊,倒出一方小儿肚兜,上绣虎头,针法与锦帕如出一辙。
“这是我周岁时,一位游方姑子所赠。”庭玉声音发颤,“母亲说,那姑子蒙着面纱,留下一句‘风吹柳带,蝶绕花枝’便走了...”
霞士先生霍然起身,盯着庭玉细看。良久,他踉跄后退,跌坐椅中:“像...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六
窗外春雨又起,敲打芭蕉声声急。
庭玉心中波澜起伏,一个惊人的猜测渐渐成形。她想起自己自幼痴迷诗词,尤爱霞士先生作品;想起父亲常说她“不像盐商之女,倒像书香门第”;想起母亲提起那位游方姑子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先生,”庭玉声音发颤,“阿蛮姑娘...可有什么特征?”
霞士先生闭目良久:“她...她左肩有一处桃花形胎记,右耳垂有双痣,如星伴月。”
庭玉手中茶盏“哐当”落地。
三日前沐浴时,丫鬟还笑说:“小姐这肩上的桃花印真俊,耳垂两颗痣更是少见,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的好姻缘。”
一切皆对得上。
“难道我...”庭玉不敢想下去。
霞士先生却已镇定下来,苦笑道:“老夫早该想到。沈万金妻妾成群,却无一子半女。阿蛮入沈府三年无孕,第四年沈夫人突然‘老蚌生珠’,生下一女,取名庭玉...算来年岁正好。”
“可父亲待我如掌上明珠...”
“正因你不是他亲生,反而更珍贵。”先生叹道,“沈万金精明一世,岂能不知?他善待你们母女,一则是真疼爱你,二则...或是与阿蛮有约在先。”
庭玉想起父亲书房暗格中,确有一封泛黄信笺,她幼时顽皮曾偷看,只记得“此女非凡品,当以诗书养之”数字,落款似乎是个“柳”字。
“所以母亲没有死,她只是...离开了?”庭玉颤声问。
霞士先生走到窗边,望着迷蒙烟雨:“这些年来,我常想,那日坟前所见究竟是人是鬼。后来在金陵,又三次见似阿蛮者:一次在书肆,见女子购我新著;一次在画舫,闻隔壁唱《解佩令》;一次在雨夜,见桥上撑伞人影...每次追去,皆空无一人。”
“直到三年前,我在苏州虎丘寺偶遇一老尼,她见我腰佩锦囊——就是你方才所见那方帕子所制——突然道:‘施主还在寻人?’我大惊,追问究竟。老尼说,二十年前,曾有一带发修行的女居士寄居寺中,精于刺绣,尤爱在绣品中藏诗。那居士后来说‘尘缘已了’,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话托她转告有缘人。”
“什么话?”
霞士先生转身,眼中似有泪光:“她说:‘艳福难久,因艳则易逝,福则无常。然以艳入清,以俗养雅,则福泽绵长。愿君续写《南窗随笔》时,莫忘秦淮夜月,琼州椰风。’”
庭玉忽然明白了什么,急问:“那《南窗随笔》第十二卷,是不是正好在二十年前开始写的?”
先生颔首:“正是。书中‘艺文志’一章,详论刺绣与诗词相通之妙,举例皆为无名氏作品...如今想来,那些绣品图样,分明是阿蛮手笔!”
七
雨渐歇,夕阳破云而出,将秦淮河水染成金色。
庭玉忽然站起,向先生深施一礼:“先生,我想我见过母亲。”
“何时?何处?”
“就在上月。”庭玉眼中闪着奇异的光,“父亲五十寿辰,有游方女道士前来贺寿,说与沈家有旧。那道士戴帷帽,不见面容,但声音清越,谈吐不凡。她见我在读《南窗随笔》,便与我论及书中‘艳福’之说。”
“她怎么说?”
“她说:‘俗福如酒,醉人一时;清福如茶,淡而弥久;艳福如花,开谢有时。然三福皆在人心,心能转境,则酒可醒神,茶可醉人,花落结果,又是新生。’我问她姓名,她吟了两句诗...”
“可是‘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
庭玉点头:“正是。当时不解,如今方知...原来母亲一直在暗中看着我。”
霞士先生长叹一声,走到书案前,展纸磨墨:“我欲修书一封,你可愿代我转交令尊?”
“先生请讲。”
笔走龙蛇,先生写下一封短笺:
“沈公台鉴:令嫒庭玉,聪慧敏秀,有林下风。仆老矣,愿收为关门弟子,传以诗书。又闻公藏有柳氏绣谱一卷,乞借一观。昔年旧事,俱往矣;今朝新缘,犹可追。陈子珩拜上。”
庭玉观书,心中豁然:先生这是要将往事轻轻揭过,只以师徒名分续这段缘。
“至于你母亲...”先生望向天边晚霞,“她既选择如此,自有道理。艳福之极致,或许不在朝朝暮暮,而在心心相印。三十年来,她活在我的词中,我活在她的绣里——这难道不是另一种长相厮守?”
庭玉含泪而笑。她忽然懂了母亲的选择:不入沈府,无以保全女儿平安富贵;不辞而别,无以成全先生清誉文章。这介于俗福与清福之间的艳福,原来要付出这般代价,也才能成就这般传奇。
临别时,霞士先生将两方锦帕都赠与庭玉:“这一方旧的是当年阿蛮所赠,这一方新的是坟前所得。如今物归原主,倒也妥当。”
庭玉郑重接过,忽然发现新帕背面有极细的绣字,对着光才能看清,竟是一阕新词:
“晴绿仍吹柳,暖香还恋枝。人间别久,未减相思。词中玉骨,绣里风姿。幸有明珠慰暮时。——阿蛮遥和”
原来母亲早已料到今日。
八
三个月后,沈府张灯结彩,为庭玉行拜师礼。霞士先生亲临,沈万金盛宴相待。席间,沈公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此乃内子遗物,今赠先生,或可入《南窗随笔》续编。”
匣中正是柳阿蛮绣谱,共三十六幅绣样,每幅皆配诗词。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一行娟秀小楷:
“艳福说与知音听,俗福清福俱是情。若问阿蛮何处去,词中绣里了分明。”
满座嗟叹。霞士先生抚绣谱良久,忽道:“沈公可愿听老夫一言?”
“先生请讲。”
“阿蛮姑娘在日,曾论三福。今见绣谱,老夫有悟:俗福在形,清福在神,艳福在魂。形神可分离,魂魄永相随。沈公得阿蛮相伴数载,有庭玉承欢膝下,此亦艳福之余泽也。”
沈万金默然许久,举杯敬先生:“这些年,是沈某执念了。总以为留不住人,便是无福。今日方知,有些福气,原不必握在手中。”
庭玉在旁,忽然看见父亲眼中泪光一闪。她想起这些年来,父亲虽继娶,却始终将母亲旧居保持原样;想起他常对着母亲小像自语;想起他坚持要自己学诗书刺绣...原来这个精明的盐商,也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一份“艳福”。
拜师礼成,庭玉正式入住两忘斋旁“浣花小筑”,随先生习诗书。每日清晨,她推窗见秦淮河水迢迢,总想起母亲或许正在某处,也这般推窗看山看水。
一日整理先生书稿,见《南窗随笔》第十三卷开篇写道:
“或问:艳福何解?答曰:俗人见色,雅士见情,智者见缘,仁者见心。昔有女子,以风尘之身点醒翰林梦,以商贾之妾成就太守功,以方外之形续写文士名。其艳在骨,其福在慧。此所谓:身在红尘不染尘,心在方外犹恋人。艳福至极处,三福本一身。”
庭玉提笔,在页边以小楷注:
“女弟子庭玉谨按:此卷可名《艳福鉴》。家母尝言,鉴者,镜也,可正衣冠,可明得失。艳福如镜,照见俗中雅,雅中真。先生得此镜三十年,而今弟子得之,幸甚。”
写罢搁笔,但见窗外春深似海,柳絮纷飞如雪。风吹柳带,摇动一河晴绿;蝶绕花枝,恋着几缕暖香。
原来艳福从未离去,它只是化作了人间四月天,年年来,年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