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裱》
《铜镜裱》 (第2/2页)随着颜色填补,画渐渐“活”了过来。
他能闻到画中青草的气息,听见远处隐约的市声,感受到河边微风拂面。当他为画中书生最后点上眼睛时,那书生竟眨了眨眼,然后,从画中走了出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书生只是轻轻一步,便站在了铺子的青砖地上。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陈隐之脸上,微微一笑:“三百年了,终于有人补全了这条路。”
陈隐之说不出话。
“我姓陈,名照,字明真,万历年间生人。”书生拂了拂衣袖,“也是个裱画匠。不同的是,我裱的不是画,是镜中之界。”
他告诉陈隐之,这世上有些器物承载了太多时光与记忆,便会生出灵性。这面古铜镜便是其中之一,能照见真实,也能连通虚实。明末战乱时,他为保此镜不落敌手,将自己的一半神魂封入镜中,另一半则绘成这幅画,画中的护城河便是镜与现实的连接之处。
“这画代代相传,只有能补全它的人,才能打开这条路。”陈照望着陈隐之,“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手中继承了我的技艺,心中还留着对真实的执念。所以,你做到了。”
“那个赵先生是谁?老妪呢?还有昨天河边的老人?”陈隐之问。
“都是我。”陈照微笑,“或者说,是我在不同时空中的投影。镜能折射光影,亦能折射存在。真正的我,一半在镜中,一半在画里,等了整整十代人,才等到你。”
“等我做什么?”
“选择。”陈照正色道,“现在你可以选择成为守镜人,接替我维护虚实之界;或者,我可以将镜完全修复,让它成为一面普通的古物,而你继续过平常人的生活。”
陈隐之沉默良久,望向窗外。护城河边,游人依旧匆匆,无人驻足。夕阳又一次将水面染成金箔,一个孩童指着水中倒影对母亲说:“妈妈,水里也有个我!”
母亲匆匆拉走孩子:“快走,要下雨了。”
陈隐之忽然懂了。世人忙于追逐水中倒影般的浮华,却忘了抬头看看真实的天空。而这面镜子,这幅画,这条河,都在提醒着被遗忘的真实。
“我选择守镜。”他说。
陈照点头,身形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道光,没入那面古铜镜中。镜面的裂纹开始弥合,最后完好如初,光可鉴人。
陈隐之举起古镜,照向自己。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现在沧桑的面容,而是三十出头、神采飞扬的自己,身穿月白长衫,眼中有着裱画匠特有的专注与宁静。
镜边缓缓浮现一行小字:“真实不在镜中,亦不在镜外,而在观镜之心。”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三轻一重。
陈隐之开门,是送画来的赵先生。年轻人推了推金丝眼镜,笑道:“陈师傅,画裱好了吗?我家主人催得急。”
陈隐之将画仔细卷好,递过去:“好了。代我问你主人好。”
赵先生接过,忽然压低声音:“主人让我转告您一句话:‘水面如镜,镜亦如水,真幻本一,守心即守镜。’”
陈隐之微笑颔首,目送他离去。
铺子里重归寂静。陈隐之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收拾工具。补画用的金粉还剩下少许,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他将金粉小心收进瓷瓶,忽然发现瓶底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崇祯癸未年,陈照明真制于护城河畔。”
原来三百年前,那位先祖也在这河边,这铺子里,做过同样的事。
陈隐之将瓷瓶放在父亲照片旁。照片中的年轻人目光清澈,仿佛早已看透一切。他终于明白父亲去了哪里——不是失踪,而是选择了成为守镜人,进入了那个虚实之间的世界。
夜幕降临,护城河两岸华灯初上。陈隐之关了铺门,却未离去,而是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子夜时分,那面古铜镜开始发出柔和的光芒。镜面上,浮现出护城河的倒影,倒影中有人倚栏而立,正是日间所见的自己。接着,更多影像浮现:父亲年轻时裱画的侧影、陈照在明末灯下绘制的背影、历代守镜人在不同时空中的片段……
原来这面镜子记录的不仅是真实,还有所有与它相遇的灵魂。
最后,所有影像归一,镜面恢复平静,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水。陈隐之伸手触摸镜面,指尖竟穿了过去,如同穿过水面。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走进了镜中。
镜内别有天地。这里仍然是护城河,但河水清澈见底,天空中有两个月亮,一东一西,交相辉映。陈照在河边等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陈隐之失踪三十年的父亲。
父亲老了,但精神矍铄,他拍拍陈隐之的肩:“来了。”
没有过多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中。三代守镜人立在河边,看水中倒影。这里的倒影不是简单的镜像,而是一个个平行世界的片段:有的世界里护城河已被填平建起高楼,有的世界里古城保存完好成为世外桃源,有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座城……
“我们的责任,就是维持虚实平衡,让每个世界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不互相干扰。”陈照说,“这面镜是枢纽,这幅画是门,这条河是路。而裱画匠,是天生的守门人——因为我们最懂得如何修补破碎的边界。”
从那天起,陈隐之过着双重生活。白天,他是裱画铺的陈师傅,接活干活,与邻居寒暄,在护城河边散步。夜晚,他进入镜中界,学习如何感知虚实波动,如何修补世界缝隙,如何守护这条穿越时空的河流。
他发现现实世界中有许多“裂缝”:一座突然消失的古桥,在镜中界依然存在;一条从未有过的巷子,在某些倒影中人来人往;甚至有一天,他在铺子里裱一幅现代油画时,发现画中街景与镜中某个倒影一模一样。
虚实之间,并无绝对界限。
一年后的同一天,暮色中,又有一位客人来访。这次是个小女孩,七八岁模样,递上一幅破损严重的儿童画,画的是护城河和天上的彩虹。
“能补吗?”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陈隐之接过画,笑了:“能。三天后,来取。”
他依然用古法,一步一步,洗、揭、补、托、全。补到彩虹时,他用上了最后一点金粉。画成那刻,彩虹在纸上微微发光。
小女孩来取画时,高兴得又蹦又跳。她离开后,陈隐之在铺子里发现她落下的一支蜡笔。他捡起蜡笔,准备追出去,却透过窗户看见小女孩并未走远,而是在护城河边停下,对着补好的画手舞足蹈。
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现实中的护城河上空,竟隐隐出现了一道彩虹,虽然淡得几乎看不见,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陈隐之低头看手中的蜡笔,笔杆上有一行小字:“送给能看见真实的人。”
他笑了,将蜡笔收入抽屉。抽屉里已经收集了许多这样的“信物”:老妪的布包一角、灰衣老者的铜钱、赵先生的眼镜布、父亲的旧怀表……这些都是历代守镜人,或者说,是不同时空中他自己留下的印记。
夜幕降临,陈隐之再次走入镜中。今夜,父亲和陈照要教他如何修补一个即将崩溃的小世界——那是一个因为人们完全失去想象力而濒临崩塌的维度。
工作前,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镜中的护城河。水面上,倒影朦胧,似幻似霞,分不清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但这已不重要。真实的光芒,高于一切倒影之上,而他,就是这光芒的守护者。
镜面漾开涟漪,三代裱画匠的身影渐渐淡去。铺子里,只剩那面古铜镜静静躺在工作台上,镜中映着窗外的护城河,河水悠悠,倒映着永恒的天空。
而天空之上,真实的光芒,永远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