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渡之争
第十六章 南渡之争 (第2/2页)“第三,散布消息,就说……朕已决意死守北京,与城偕亡。但暗中,挑选可靠之人,在城中坊市、尤其是贫苦百姓聚居处,悄悄告知实情:愿意随天子南迁求生者,一个时辰后,到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内集结,自带干粮,过时不候,生死各安天命!”
金铉听得心潮起伏,又觉压力如山。这不仅仅是军事突围,这是一次空前冒险的国家迁徙!但他也从皇帝这系列急促却不失条理的命令中,感受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线微弱的希望。比坐困愁城、引颈就戮强!
“臣……遵旨!”金铉重重叩首,起身欲走。
“还有,”朱元璋叫住他,眼神幽深,“盯紧朱纯臣、高起潜那些人。若他们愿意跟着走,便带上,路上严加看管。若他们敢有异动,或散布动摇军心之言……”他顿了顿,“立斩。不必报朕。”
“……是!”
金铉转身,大步流星离去,甲叶铿锵,带着一种奔赴未知命运的沉重与坚决。
偏殿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朱元璋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放弃北京……
这个决定,对朱由检的意识而言,是锥心刺骨的痛,是列祖列宗陵寝的沦丧,是二百七十六年国都的抛弃,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耻辱。
但对朱元璋的意识而言……应天(南京)才是他真正的根基,才是龙兴之地!北京?不过是永乐以后的政治中心。只要皇帝还在,大明的法统就在!只要核心力量能保存,退到长江以南,依托半壁江山,整顿兵马,未尝不能再图中兴!南宋尚能偏安百五十年,他朱元璋的子孙,难道连这点气数都没有?!
两种思绪在融合中的意识里激烈碰撞,最终,求生与再战的欲望,压过了沉沦与固守的悲恸。
“没错……南下……去南京……”朱元璋喃喃自语,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殿顶,望向了遥远的南方,“李自成……多尔衮……你们想要北京?拿去!咱用这座空城,换大明朝一口气!只要这口气不断……”
他猛地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不再是血,而是黑色的血块。
王承恩慌忙带着几个面无人色的官员和将领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皇帝倚在榻上,面色灰败如鬼,嘴角还残留着黑红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灼灼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太和殿前(实际是在西苑偏殿外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站着不到三十人。衣冠不整,神色惶惶,有的身上还带着伤。这就是此刻北京城内,大明王朝最高统治阶层的缩影。
朱元璋没有废话,甚至没有力气说太多场面话。
他直接宣布了决定:放弃北京,全军南迁,今夜子时,从正阳门突围,经良乡、涿州,向山东方向转移,最终目标,南京。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炸开了锅。
“不可!陛下!京师乃国家根本,宗庙社稷所在,岂可轻弃?!”
“祖宗陵寝在此,陛下若弃之南走,何以面对先帝于地下?!”
“携民而行,步履维艰,贼骑瞬息可至,此乃取死之道啊陛下!”
“不若……不若遣使与闯营再议和?或可与东虏周旋……”
反对声、质疑声、带着恐惧的劝谏声,嗡嗡响起。绝大多数人,无论是出于忠君爱国的理念,还是单纯无法接受抛弃家业财富逃亡的现实,都强烈反对这个“疯狂”的决定。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他们,等声音稍歇,才用尽力气,提高了些许音量:
“守?拿什么守?八千饿卒,三日之粮?尔等是能凭空变出兵马钱粮,还是能亲自上阵,替朕挡住李闯和东虏的刀枪?!”
众人语塞。
“议和?与谁议?李自成要朕的脑袋!多尔衮要朕的江山!你们谁去?去了,是能保住朕的命,还是能保住你们的九族?!”
众人变色。
“祖宗陵寝?”朱元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深刻的悲怆和讥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是愿意看到他们的子孙死守一座孤坟,让大明国祚断绝,让亿兆汉民再陷胡尘?还是愿意看到他们的不肖子孙,忍一时之辱,存续国脉,以待将来?!”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朕知道,你们怕。怕离开北京,失去荣华富贵。怕路上艰险,丢了性命。朕也怕!朕这身子,还能不能撑到南京都不知道!”
“但,怕,就有用吗?”
“留下来,是什么下场?北宋靖康之耻,就在眼前!皇帝后妃、百官工匠,数十万人被掳北上,为奴为婢,生不如死!你们想试试吗?!”
靖康!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那是汉人王朝最惨痛屈辱的记忆之一。
“跟朕走!或许会死在路上,但至少,是面向南方,是死在回归祖宗龙兴之地的路上!是死在为汉家江山留一口气的路上!”
“不愿意走的,朕不勉强。”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冷,“可以留下。朕会留下诏书,言明是朕一意南迁,与尔等无干。你们可以等李自成或多尔衮进城,去迎接你们的新主子。试试看,他们的刀,会不会比朕的,更软一些。”
说完这些,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颓然向后靠去,闭上眼睛,不再看众人。
“朕意已决。子时,正阳门。愿随者,一个时辰内,整顿家小部曲,至指定地点汇合。过时不候。”
“散了吧。”
官员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变幻不定。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目光闪烁,暗中交流着眼神。
最终,人群在压抑到极点的沉默和窃窃私语中,慢慢散去。
王承恩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朱元璋回到临时卧榻。
“皇爷……他们……会跟来吗?”王承恩忧心忡忡。
朱元璋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合着眼。
会有人跟来。但也一定有人不会来,甚至……会有人去告密。
他在赌。
赌对死亡的恐惧,赌对靖康之耻的恐惧,赌这些人心中或许还残存的一点对大明国祚的眷恋,能压过他们对抛弃家业的犹豫和对前途未卜的恐慌。
更是在赌时间,赌李自成和多尔衮互相牵制,反应没那么快。
时间,一点点流逝。
偏殿外,嘈杂声渐渐响起,那是金铉的人在紧急搬运物资,整编队伍,还有闻讯陆续赶来、拖家带口的官员和少数百姓。
殿内,却仿佛与世隔绝,只有朱元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
金铉再次进来,甲胄上的血迹似乎又多了些,但眼神却比之前更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锐气。
“陛下,”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了不少,“初步清点,愿随驾南迁之官员二十七人,家眷约三百口。京营、锦衣卫及收拢各府家丁,得兵四千六百余人,其中骑兵不足三百。征发青壮百姓……约有两万余人聚集各门内,人数还在增加。车辆马匹筹集到一些,但远远不足。粮草……只够全军五日之需,若算上百姓……”
五日。带着几万拖家带口的百姓,在敌军环伺的华北平原上走五日……简直是天方夜谭。
“够走到山东吗?”朱元璋问。
金铉沉默了一下:“若沿途无阻,急行军,或许……或许能到沧州、德州一带。但……”
但沿途不可能无阻。李自成的游骑,溃兵,土匪,还有……可能出现的清军骑兵。
“够了。”朱元璋打断他,“走到哪里,算哪里。告诉将士们,也告诉百姓,跟着朕,不一定能活。但不跟,留在北京,等闯贼或鞑子进城,一定比死更惨。想明白的,就跟上。”
“是。”金铉领命,又道,“另外……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太监高起潜,及其部分党羽,并未到集结地点。据报,他们府邸紧闭,但有家丁暗中在城内各处活动,疑似……在串联。”
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果然。
“不必管他们。”他冷声道,“子时一到,立刻出发。他们若敢阻拦,或向城外通风报信……”他看了一眼金铉腰间的刀。
金铉手按刀柄,重重点头:“臣明白!”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北京城。
这场酝酿了数月,终于达到顶峰的巨变之夜,似乎格外黑暗。星光稀薄,残月如钩,在云层后时隐时现,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
紫禁城的方向,依旧有零星的灯火,但往日那象征着帝国中枢的威严与辉煌,此刻只剩下一种垂死的寂寥。
正阳门内,黑压压的人群在沉默中聚集。士兵们握着简陋的武器,眼神茫然中带着恐惧和一丝最后的期盼。百姓们扶老携幼,背着少得可怜的包袱,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前途的麻木和惊惶。车辆吱呀呀地装载着物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一股巨大的、悲怆的、仿佛被命运驱赶着离开巢穴的迁徙气息,弥漫在寒冷的夜空中。
朱元璋被安置在一辆铺了厚垫的简陋马车上。他坚持没有躺下,而是靠着车厢壁,透过掀开的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却承载了无数荣耀与罪孽的宏伟城池。
永别了,北京。
朕,还会回来的。
或者……朕的子孙,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无边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唯一一条通向不确定未来的道路。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开城门。”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