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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潋滟

第四十九章 潋滟 (第1/2页)

兹有秦潋,生于济川,九华东乡,雾凇镇南。
  
  少蒙乡学,敏于同龄。诗书自达,蔚为文章。
  
  父为船工,母为裁缝。怙恃不幸,辍学弄舟。
  
  淄河滔滔,少女青篙。淄水沉沉,夜读乌篷。
  
  稷下博士,惊见璞玉,引入学宫,乃诵经纶。
  
  十四能礼,十五解道,文名惊时,才气腾云。
  
  时岁二十,传道者也。稷下教习,无如其年。
  
  月下桂台,一见而误。温玉水榭,为谁枕眠?
  
  ……
  
  这是一段真实的过去。
  
  是罗刹明月净所修的“真”。
  
  她在温玉水榭经营的那些日子,与姜无邪两情相悦、同修红尘,为养心宫谋划帝业,用那些风情万种的美人,交结朝中政要,为大齐帝国的九皇子铸就朝鼎……
  
  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很用心的作为秦潋来生活,经营秦潋的人生。唯有其真,才能不疑。才能叫姜无邪倾心,才可以在稷下学宫里扎下根来,在临淄贪嗅红尘。
  
  直到姜无邪杀到了吉妪面前,让她不得不出手……她本来期待一个完美的句号,但这段感情的最后一页,却是如此潦草。
  
  她和桃娘之间的情谊也并不为虚,她们是真切地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扶持,依偎如亲。
  
  就如此刻,桃娘被她真切地捏在掌中。
  
  五指触颈,竟然严丝合缝。
  
  这丰腴的妇人,被悬举在空中,像是已经熟透的蜜桃,随时会被掐破。因呼吸困难而产生的晕意,令得她有十分的春色。
  
  她就这样醺然地笑着:“您真是够义气。在这逃命的关键时刻,还要带着属下一起。”
  
  她们是温玉水榭的东家和老鸨。
  
  也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和心香。
  
  桃娘被三分香气楼放到临淄来,本是布置在姜无邪身边的一颗棋,但被姜无邪所折服,反而为其所用……这些年来,把三分香气楼的底,漏得干干净净。
  
  养心宫主向以武帝自况,不仅修行学武帝,风月学武帝,就连布局也不甘其后。武帝当年扶持的三分香气楼,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他一心想着收回那断线——单单一个宗室的支持,绝不能让他战胜那些卓越的兄弟姐妹。三分香气楼布局于天下,才能让他获得优势。
  
  在这件事情上,心香第二的桃娘,便是他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三分香气楼的变化,一直都在他的注视中。
  
  可惜罗刹明月净棋高一着,从头到尾就以秦潋的身份陪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注视三分香气楼的种种……
  
  灯下黑实在是黑得可怕。
  
  按理说收降桃娘就已经是局争的结束,姜无邪已经赢得先手。
  
  谁能想到,在已有一个心香第二伏为棋子的情况下,三分香气楼在姜无邪身边还要另放一颗重量级棋子——甚至这颗棋子,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本人。
  
  初出茅庐的姜无邪,正面对上了谋求超脱的罗刹明月净,从一开始这就是悬殊的战争。
  
  与虎谋虎,第一步就已不幸。
  
  最后没能等到瓜熟蒂落。姜无邪苦修阴阳,却成了极乐炉鼎。
  
  桃娘只知她们此刻在疾速跃迁,但不知途经何处,将归何方。
  
  大块大块的色彩,在空中流动。像是温玉水榭灯红酒绿的一幕幕,转成了花灯。
  
  她努力自救,认真思考什么是罗刹明月净的“最痛”。
  
  圣者隐于天下,洗月庵擅修过去,罗刹明月净如水在水中。但如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者她在不该动手的地方动了手……正在追杀罗刹明月净的人,就有可能立刻找上门来。
  
  “你想在齐国结成祸果……先帮姜无量覆姜述旧朝,再帮熊稷覆灭姜无量的极乐国。等到群雄伐紫,齐国社稷崩塌,你就能立地超脱。”
  
  “姜无量根本洞悉你的计划,不在乎你的筹谋。顺手就把你的极乐仙宫填进了极乐世界,用更高层的阴阳和谐,覆盖了你的男欢女爱。”
  
  “你师父被齐武帝辜负,你也为姜无量作嫁衣,你们一生都被姓姜的男人玩弄于指掌间。”
  
  “你想成为与祂比肩的强者,祂只把你当做天龙八部里天众的一部分。最多摸摸你的脑袋,说一句‘众生可怜’。”
  
  “你辛苦缔造的半颗祸果,被祂洗掉了业力,修成菩提,你苦心修行的道路,被祂限定为【罗刹天】。”
  
  “若祂走到最后,你终其一生,最多是与不动明王比肩的存在。”
  
  桃娘轻轻地笑:“你运气好,姜无量也死了。可惜覆灭极乐国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齐国的社稷,也没能崩塌。你捡了些残羹剩饭,但离你的超脱还很远……也不知道够不够修补你上次在惜月园的损失呢!”
  
  秦潋并不说话。
  
  木簪挽着秀发,如拢飞瀑流云。深壑藏如幽谷,似有暗香。
  
  桃娘的视线一再下陷。
  
  “你害怕吗?”她猛地斩断了这无分男女的沦陷,又咬起怨意问道。
  
  “就连阿弥陀佛都被他斩落,你又能扛住几个回合呢?”
  
  “他曾经说过的吧——‘古往今来,唯有一事不变,祸国者……死!’”
  
  桃娘模仿着那人的语气,醺然地笑了:“天下都知,他说过的话,还没有不能实现的。你为罗刹时,避他良久。这回既然要挑衅,怎么不做足准备,一次成功呢?”
  
  “现在怎么办?”
  
  “祸果没有谋到,却招惹了这样一个对手……你怎么办啊?”
  
  “回楚国吗?”
  
  “且不说那位永恒禅师尚且在古老星穹自顾不暇。就算他及时回来了,又真的会管你吗?就算他会管你,又真的罩得住吗?”
  
  “你要面对的是谁的剑啊,楼主大人?天上地下,到底哪里容身?古往今来,究竟谁能救你?”
  
  “你自顾不暇,还火急火燎地带上我……怎么想的?”
  
  “那位大人对我可是很有印象的。他很懂得看女人,第一次见面,就盯着我的脖颈看,就是你掐着的这一块……怎么样,你害怕不害怕?”
  
  秦潋始终沉默。就连抓走桃娘的时候,她也是一言不发的。
  
  唯独此刻,轻描淡写地瞥了这女人一眼:“很有意思。什么天众、罗刹天,这些不是你有资格知道的事情。不是我小看你——你的修为,眼界,身份,全都不够。”
  
  “能看到这些的,纵观本楼,只有虞芝。”
  
  她美眸闪烁,其中色彩浓重:“难道先前我杀死虞芝并不彻底?她以神意为毒,沾在我身上,逃避了我的感知,却在刚刚抓你的时候,融进你体内?”
  
  早前天海咆哮,仙帝睁眼,紫极殿前社稷动摇。
  
  管东禅当机立断去长乐宫杀长乐太子,为姜无量加码。
  
  秦潋也当机立断,反手杀死代表阿弥陀佛注视她的吉妪,转道温玉水榭,抓了桃娘就走。
  
  倘若姜无量赢得了对于仙帝的胜利,她就配合熊稷的谋局,帮助楚国完成群雄伐紫,真正覆灭齐国的社稷。倘若姜望驾驭仙帝赢得最后胜利……她就尽量逃远,以观后机。
  
  大家各凭手段,互相算计,棋差一招她也认。
  
  但姜无量把她按在天众的位格里,也别指望她就此皈依,虔心向佛。但凡有机会,她肯定要反噬。
  
  虞芝是东王谷不世出的天才,在东王谷,在三分香气楼,在时为“圣太子”的姜无量麾下……每一个身份都做得很完美,医术、毒术、卜术、杀术,样样都是顶级。
  
  秦潋杀她的时候已经足够谨慎,以登圣的眼界,把那座庭院都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没想到还是不够干净。
  
  “楼主实在敏锐!”桃娘赞叹不已:“不愧是匿迹潜行的高手,遮遮掩掩的祖宗。这么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闻香而不识玉!”
  
  虞芝在生命的最后,用不可察觉的“意毒”,把针对罗刹明月净的信息,留给罗刹明月净下一个接触的人……这手段已经足够隐秘。
  
  罗刹明月净见一叶而知秋,能够从一点信息就把事情全貌摸得大差不离……也实在是可怕。
  
  桃娘当年弃三分香气楼而效忠姜无邪,是相信以姜无邪的才能和志气,有朝一日必可执掌大齐帝国。但心中对罗刹明月净的恐惧,从来没有消退过。
  
  她深刻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强者。
  
  她还在温玉水榭组织人手,等姜无邪在天变之夜掠取足够的政治本钱,罗刹明月净却吞了姜无邪,转身就将她也掳走……双方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掠食者。
  
  今唯死矣。
  
  随着秦潋的美眸流转,她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彩色烟气飞出,那是虞芝所留的“意毒”,已经被尽数捉住。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背叛你吗?”桃娘又问。
  
  她又自答:“对,你不想知道。你从不关心。你没有信任过我们任何一个人。有用就贡献,没用就替换,背叛就杀掉——我们这些香气美人,不过是你养的盆景。用了些心思,待价而沽,却无关于你的根本。”
  
  “不对……十分的不对。”
  
  桃娘被秦潋悬举着风驰电掣,变幻时空,但始终看着她的脸:“你就算要杀掉我这个叛徒,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也完全可以在临淄就杀了我,没必要跑这么远。相较于杀我留下的痕迹,带着我应该更为麻烦……”
  
  “你没有这么爱我,也没有这么恨我。”
  
  “一定是我身上有什么可以牵扯到你。你不得不这么做。”
  
  “真是奇怪……”
  
  “我有什么特别的呢?”
  
  “作为香气美人,我这个心香第二,肯定不算特殊。您防我们甚于防贼,大家都是你随手播撒的种子,因果业报早被你断得干干净净,哪个死了、暴露了,都影响不到你。”
  
  “像朱颜、琳琅、玉燕她们,也没见你理会。”
  
  “那就只有另一个身份了……温玉水榭的桃娘。”
  
  春水般的眼眸,荡漾着熟透了的心思,桃娘甚至有些含情脉脉了:“怎么你离不开秦潋的身份吗?”
  
  “不对……”
  
  她恍然大悟:“你被红尘牵住了!”
  
  “不愧是养心宫主!”
  
  “他用一根情丝,就把你系在红尘。让你无法超脱。”
  
  “哈哈哈哈——”
  
  桃娘开心地大笑:“你想从我身上找到剪断这根情丝的办法。”
  
  “爱莫能助啊。我跟养心宫主,还真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所有人都把我们当妓女看,你也把我们当商品。所谓的香气美人,不过是婊子里最漂亮的那一种。只有姜无邪明白我的抱负是什么,他告诉我可以不做一朵花,可以做一个实现理想的人。”
  
  “我相信他会成为最好的皇帝,他相信我有改变世界的勇气。我们是同路者,志同道合的坚韧,远胜于所谓的露水情缘。”
  
  “我们之间没有情缘,你无法用我来消磨这根情丝——”
  
  桃娘看着秦潋,用一种促狭的眼神:“他并不是‘谁都可以’的那种人,他对秦潋的确付出了真心!你满意这个答案吗?”
  
  流动的色彩倏然静止。
  
  秦潋停在那里,淡漠地看着桃娘。她明白这女人说的都是真的。
  
  但最危险的地方在于……
  
  她竟然为此感到高兴。
  
  她这样的强者,矢志于永恒的存在。她当然明白,姜无邪临死前的那些表现,是对她所施的报复。
  
  这种报复并非刀剑相欺,更不是什么诅咒手段。而是裸露自己的心,剖开自己的爱,让她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唯爱是无法逃避的锋镝。
  
  她失去了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
  
  姜无邪把温玉水榭交给秦潋,把自己最重要的情报线、最核心的官员关系网,交给这样一个有所保留的女人。
  
  姜无邪尊重她的事业,认可她的心情,支持她在稷下学宫教书,为她在九华乡大兴土木。把那不幸淹死的船工和裁缝,都殓进华丽的墓宫。
  
  姜无邪许诺她为皇后!
  
  容颜俊美的他,本可以把联姻作为补充势力的有力手段。风流倜傥,修成红尘天地鼎的他,本可以用正宫的尊位,用凤鼎的圆满,交换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带给他更多助力的女人……他却早早地确定家世平平的秦潋,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那不是爱吗?
  
  他真的不懂得,他真的没有爱过吗?
  
  秦潋无法否认。尽管她刻薄地说姜无邪入戏太深!
  
  她期待桃娘是姜无邪暗留的制衡她的棋子,她期待姜无邪对桃娘有相同的许诺……可她同时也期待这一切并不存在,期待姜无邪爱她为真。
  
  “真可笑啊,可以修出来的东西,也能称之为‘爱’吗?”
  
  她自言自语:“秦潋的过往只是一场故事,爱也只是故事。”
  
  “不过是一种选择,不过是一场修行。”
  
  她的五指微微一用力,便听得‘嘭’的一声轻响。
  
  丰腴诱人的桃娘,便在她的手心,炸成了汁水四溅的橙红色。
  
  那是水蜜桃的颜色。
  
  之所以在离开临淄的时候,还冒险掳走桃娘。
  
  一是为了捕捉姜无邪的情缘,用以消磨那根百折千回的情丝。
  
  二是她没能在齐国的天变里,掠取足够的资粮,当前并不能放下秦潋的真。
  
  桃娘作为秦潋的绝对亲信,二者之间有斩不断的因果。她只能带出来,在绝对干净的地方将之磨灭,以避免齐人把她变成追踪的线索。
  
  现在桃娘已枯,情丝未绝。
  
  姜无邪的女人不少,但要说他真正爱谁,对谁动了真情。秦潋能想到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是浮陆世界的那个疾火玉伶——
  
  毕竟姜无邪当初就是为了那个女人,鼎成神临,红鸾星动。
  
  现阶段日月斩衰已经发生,天机混淆不可测度,她去一趟天外也未尝不可。
  
  但浮陆世界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神霄战场厮杀正烈,浮陆必然已经开始战争动员,现在正是警觉的时候。
  
  且不说姜无邪、李凤尧他们在那里经营了什么,单就一个庆火其铭便不容易解决,更不用说这位浮陆世界的至高神灵身上,必然存有的青羊天契。
  
  她不敢赌那位荡魔天君能不能算到她斩断情丝的需求,在浮陆世界守株待兔。
  
  决定不再冒险。
  
  应该像过往一样潜游在人间,重修一段真……情丝固然难解,也会被新的故事替换,会被时间磨灭。
  
  她要做的是“等待”。
  
  等待情丝风化于时光的那一天,也要等待下一个祸国的机会。
  
  当然还要等永恒禅师从天外归来,要等永恒禅师走出超脱那一步。
  
  有超脱者护道,她才有再次跃升的机会。不然有姜望这样的阻道者存在,她超脱的可能性,已经被斩进了命运的劫无空境。
  
  ……
  
  怀岛。
  
  海风徐来,轻纱微动。
  
  秦潋的面容因此若隐若现中,但怎样都不肯真正明确。
  
  叶恨水治业非凡,近海群岛的繁华是秦潋此前所未见——她曾和姜无邪乘舟于海外游赏。虽然重点是养心宫在海外的经营,但姜无邪的确专门抽了两天时间,放下一切,白龙鱼服,陪她游岛观海。
  
  飘扬的经纬旗粲然流辉,炽热的人气在灵视之中翻滚如潮。
  
  确实是行在此间,才更深刻感受到齐国前帝的雄略。
  
  近海群岛都辖归齐制,整个东海也被齐国捏在掌中。
  
  由此源发的恐怖潜力,将把齐国国势推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无怪乎朝廷在此投入如此巨量的资源,颇有不惜一切发展海岛的架势。
  
  如今的近海群岛,商船如织,岛与岛之间红尘相系。哪怕是最偏远的冰凰岛,也不似从前冷清。
  
  怀岛尤其喧嚣,论及繁华之处,已不输许多大国雄都。
  
  秦潋独行在熙攘的人潮中,感受一种热闹的寂寞。
  
  心之所念,人之所思。是为“怀”也。
  
  她并没有预期来这里。
  
  为了躲避齐人的追捕,逃脱那位荡魔天君的注视,她在抹掉了桃娘,斩灭“秦潋”身上仅剩的痕迹后,对于下一个落点,进行了无序的选择——
  
  于茫茫之中不可知的方向,随机地合入一种色彩。
  
  唯有自己都不知将去何方,才能让追缉她的人,没有办法来围堵。
  
  最后她落在大海的蔚蓝里。
  
  又在波光潋滟中,走到了岛上。
  
  这选择不错。
  
  逃出临淄,还在齐境,是为灯下黑。
  
  虽为齐属,海岛毕竟孤悬。近海总督叶恨水,没有留下她的能力。
  
  进可以窥视临淄,退可远遁外海。
  
  此外,大齐新君登基,或是为了给石门李氏一个交代,已经在朝堂上承认,当年李龙川是被田安平所杀,没有把这变成一笔糊涂账。
  
  那么景国和齐国在东海,就还有扯皮的空间。
  
  景国当年的退却,根本原因是靖海计划的失败。齐国已经吞下去的肉,也不可能再吐出来。
  
  但只要还有一笔账留在这里,景国便有东视的理由,此处暗涌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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