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烈焰焚阙(九)
第六百二十五章 烈焰焚阙(九) (第2/2页)“陛下,”左相的胸膛发出像是被用力拉扯的风箱一样的声音,“臣等认为,该迁都了。”
迁都。
这两个字在御书房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由帝国的左相如此堂而皇之地禀报给辽国的陛下,这一幕场景,刺痛了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
“理由。”辽帝说。
他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露出同意或者反对的态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等待着这个陪伴他许多年,一直忠心的老臣的答复。
“魏军火器犀利,前线被破,大定府数万残兵,很难将其挡下,”左相勉强站直身子,“上京城墙不高,兵力不多,旁边还有女真鬣狗虎视眈眈,效仿太祖旧事,暂避漠北,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太祖么?”辽帝轻轻点头,“太祖南下时带着旌旗十万,打下了万里江山,而如今,你们却要朕像丧家犬般逃往草原?让那些回鹘、阻卜看朕的笑话?”
没有人敢回答这看似平静的询问。
迁都...迁都?不就是逃么?前线已经完了,大定府拦不住魏军,女真人长驱直入,上京被围好像已经成了注定的事情,这里成为帝国的中心已经近百年,从来没有人--无论是魏人还是辽人,能威胁到这座城池,而如今,这些人居然要他放弃这个地方,逃回草原?
不过看他们的脸色,的确是已经悲观到了极点,但凡有得选,谁愿意离开这里呢?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百年来辽国收纳底蕴的地方,辽国的权贵们在这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草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估计早就忘光了吧?回去放牧牛羊,追逐水草,可酷刑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舍不得,可他们想活命--事态原来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辽国最上层的人已经开始觉得只有远离这里才能活下去,这一战打到现在辽国的战败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为了事实,就算没有人愿意承认,但他们的话他们的行为都在展现着如今上京的人心。
回想一下,好像魏国也在准备迁都?只不过他们是迁往北方,迁往沦陷的南京道--瞧瞧,多有勇气!直接将京城,将文武百官,将天子靖王摆到最危险的位置,他们难道不清楚一旦边境出问题辽国骑兵能用几个昼夜就奔袭到京城墙下?他们难道不清楚一旦京城被攻陷对整个帝国会形成多大的动荡?他们都懂,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而辽国也想要迁都,却是在敌军兵临城下前迁往草原?
真讽刺。
“朕其实知道你在想什么,”辽帝看向左相,“无非就是觉得,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只要朕还活着,辽国就不算倒,上京丢了,在草原上再建一个就是--甚至于临阵迁都的污名,你都可以替朕背下来,反正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么?人老得快死了,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上,改革过程中的清洗也让你成为了罪人,反正都这样了,再被骂惨一点也无所谓,你牵头,几个重臣联名上奏,朕甚至不需要点头,你们就能把这件事办妥,然后留几个倒霉鬼在上京继续死守,守得住当然好,守不住,丢了也就丢了,再过几年,打回来便是。”
左相沉默片刻,咳嗽了两声,费力说道:“臣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你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朕愿不愿意,”辽帝轻笑了一声,“一个活着北逃的辽国皇帝?朕是不愿意做的。”
不愿意。
一个帝王,就该有帝王的骄傲,被魏军打到上京,再去议论对错,后悔当初自己做的选择,已经没有了意义,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结局,故事终究还没走到最后那一步,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逃跑,选择认输,那么无疑是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那跟废人还有什么区别?浑浑噩噩地过完下半辈子,等着某一天也许辽国也能出现一个像魏国靖王那样的人物,再次把天下大势扭转回来?亦或者是守着辽国最后的一点国祚,在草原上亲眼见证一个帝国的沦亡?
不。
辽帝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这一点很多人都清楚,所以场中众人虽然嘴角都有些苦涩,却没人出声继续进言北迁都城,哪怕他们知道,如果辽帝不走,那么他们也不能走。
守住上京,就活;守不住上京,就死。
“那么,”左相说,“臣尚有两谏。”
“说。”
“和女真议和,女真人野蛮愚蠢,目光短浅,他们嘴上喊着和辽国的血仇,实则大多数女真人都只是被鼓动着反辽,他们求的是财货,魏人要的才是灭国,”左相的声音又嘶哑了几分,“之前的议和已经证明,大辽和女真之间不是不可以谈,只是价钱的问题,眼下魏国女真两路进逼上京,如果能与女真停战,则还能往大定府增兵,阻截魏军。”
议和。
一个和迁都同样刺眼的字眼,考虑到对象是女真,在耻辱的程度上,好像和北迁也差不太多了。
辽帝换了个坐姿,在平静里陷入了思考,过了片刻,他说道:
“可以。”
不知道众人中的谁明显松了口气。
看起来那所谓的骄傲并没有完全影响辽帝的理智,不迁都城,选择以帝王身份在这里等着大定府的战争出现一个结果,是不容更改的决定;但和女真这个曾经是辽国三等人种的民族议和,哪怕会付出让所有辽人肉疼的代价,也要争取到重整旗鼓的时间,这件事可以谈。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窗外下起了雨,只有雨点击打琉璃瓦的噼啪声,辽帝重新倚回龙椅,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这些面孔中有契丹贵族,有汉人官僚,有渤海降臣,此刻却都像被剥去羽毛的鹌鹑般瑟缩着。
“把剩下的一起说完。”辽帝说。
在今日的这场御书房议事中,彷佛没什么不敢说的左相也陷入了某种挣扎,过了许久,他脱下冠冕,缓缓跪下,轻声道:
“还请陛下下旨,允太子提前回草原,好准备今年秋狩。”
满堂俱静。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所有人都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既然您不愿意走,那么希望您能让太子走,如果和女真议和失败,如果魏国兵临城下,如果您死在了这里,起码回到草原的辽人,还能有下一个可以拥护成皇帝的人选。
对于任何一个帝王来说,尤其是这种江山飘零国将倾覆时刻的帝王来说,这句话无疑足够他砍下说话者的脑袋百来次了。
但辽帝没有,他只是沉默地审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老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龙椅上的人才轻笑一声,重新恢复成了单手托腮的模样。
“准了,”辽帝说,“记得让他备好最好的弓和马,好让朕今年尽一尽兴。”
他闭上眼,似乎是想休息,御书房内的众人识趣地安静退下,跪在地上的左相艰难爬起身子,落在了最后,当走出御书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在烛光的摇曳里,辽帝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那张普通但是极英武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