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审判官
第5章:审判官 (第2/2页)特蕾莎修女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的戒指,用拇指轻轻转动了一下那颗深邃的青金石。一瞬间,叶舟似乎捕捉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但她抬起头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平静。
“这个符号,”她抬起手,让台灯的光线落在戒面上,那些精细的刻线仿佛活了过来,“代表着知识与信仰的结合,是‘逻各斯’(Logos)的几何化呈现。螺旋代表神圣的进化与无限的奥秘,周围的棱角象征理性的结构与秩序。它是我们使命的视觉提醒:在信仰的指引下追求知识,以知识来巩固信仰。宗座遗产管理局的许多成员都佩戴它,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和承诺。”她的解释流畅而富有哲理,几乎无懈可击,但叶舟内心深处那根怀疑的弦却被拨动了。她的回答太完美,太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那瞬间的犹豫绝非错觉。
送走特蕾莎修女后,叶舟再次反锁上门,加上门链,背靠着门板深深呼吸,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他感到自己正被拉入一个比想象中更深、更复杂的谜团,各方势力——已知的和未知的——都在围绕着《光之书》这件神秘的遗产进行博弈,而他自己,这个偶然被卷入的符号学家,似乎成了棋盘上一颗突然变得关键却又无比脆弱的棋子。
他拿出特蕾莎修女给的那部沉重的加密手机,与自己普通的智能手机并排放在桌面上。两者并置,仿佛代表着他面前两条截然不同却又都布满迷雾的道路。他又想起L那幽灵般的警告。谁在说真话?他应该投向哪一方的保护?或者,两者都不可信?
他决定进行一次小小的测试。他拿起加密手机,摸索着打开它(界面异常简洁,几乎只有通话和加密信息功能),给特蕾莎修女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谢谢你的来访和信息。我会谨慎行事,并尽快做出决定。——叶”
几乎就在他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加密手机的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悄无声息地抵达,发信人显示为“TS”:“明智的决定。记住,信任无人。甚至包括警方。——TS”
这条警告的措辞,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孤立策略,而且与L的信息——“信任无人”——惊人地相似。这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困惑和警惕。如果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警方,而L警告他不要信任特蕾莎,那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能信任谁?皮拉尔侦探那张严肃而专业的脸在他脑海中闪过,但随即被L和特蕾莎的警告覆盖。
夜幕彻底降临布拉格,古城华灯初上,窗外是一片温暖繁荣的景象,但叶舟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冰冷彻骨的危机感。他疲惫不堪,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却毫无睡意,神经像绷紧的钢丝。
他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光之书》的高清数字图像,现在以特蕾莎修女提供的“钥匙”框架重新审视它们。如果她的部分说法属实,这些美丽的页面可能不仅仅是一件学术奇珍,而是某种更大、更危险的拼图的一块,一个已经让人付出生命代价的拼图的关键。
当他放大其中一页描绘着极其复杂、类似宇宙星图或微观神经元结构的几何设计时,他注意到了一些先前完全忽略的细节。在主要图案的页边空白处,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系列极其微小、几乎像是纸张纹理或无意瑕疵的符号。它们排列有序,结构奇特,看起来不像随机的污损,而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高度压缩的编码信息或坐标标记。叶舟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会不会就是索科尔匆忙中试图警告他的关于“第二个”的线索?是不是就是这东西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全神贯注地俯身屏幕前,试图分辨那些微小符号的细节,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描画它们的形状。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刺耳的铃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爆炸般惊人,吓得他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固执地回荡在房间里。会是谁?酒店前台?皮拉尔侦探?还是…其他什么人?
犹豫了足足十几秒,在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叶舟深吸一口气,抓起了听筒。
“喂?”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叶舟教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英语带着明显的捷克口音,音调略高,语速很快,透着一股紧张不安的情绪,“我是大卫·科瓦奇,我是…我是扬·索科尔博士的研究助理。我们…我们需要见面。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是扬在…在他出事前留给我的。他特别嘱咐,只能交给你本人。”
叶舟的警惕性瞬间提到最高:“东西?什么东西?为什么现在才联系我?警方知道你的存在吗?”他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不要告诉警方!”科瓦奇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甚至惊恐,“电话里说不安全,绝对不安全!扬…他几天前就预感不对,他把这个交给我,说如果他发生什么事,如果他有任何不测,我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交到你手里,只能给你。他说…他说你可能是唯一能看懂并且…并且能做出正确决定的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像是伪装。
他们快速约定一小时后在布拉格最热闹、最容易融入人群的地方——老城广场的天文钟下见面。科瓦奇描述了自己的外貌特征:高个子,鲜艳的红发,戴一副黑框眼镜,会穿一件醒目的墨绿色外套,手里会拿一份《布拉格导览报》。
挂断电话后,叶舟的心跳依然很快。这太像陷阱了。一个完美的、利用他好奇心和责任感的诱饵。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索科尔拼死留下的重要信息?那个真正的“第二个”的线索?他不能冒这个险错过。
他决定前往,但必须极其谨慎。他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将特蕾莎给的加密手机留在房间(他不想被追踪),只带上自己的手机和一点现金。他将《光之书》复刻本和笔记本电脑藏在房间衣柜的夹层里。出门前,他再次透过猫眼仔细观察了走廊,空无一人。
一小时后,叶舟准时站在老城广场天文钟下。这座建于中世纪的机械杰作正在上演每小时一次的“使徒游行”,木偶般的圣像在顶楼的小窗后依次缓缓转过,下方的死神则拉响铃铛。数以百计的游客仰着头,举着手机,发出阵阵惊叹。
叶舟无心观赏这著名的奇观,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密集的人群,寻找着那个符合科瓦奇描述的身影——红发,高个,绿外套,报纸。他看到了几个红发的人,几个高个子,甚至几个穿绿外套的,但没有同时符合所有特征,也没有人拿《布拉格导览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文钟的表演结束,人群开始逐渐散去,期待中的联系人并未出现。
一阵失望和被骗的感觉涌上心头,同时夹杂着一丝庆幸——至少没有发生更糟的事情。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感到一只手非常快速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肘,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被塞进了他的手掌。
“叶舟教授?”一个声音几乎贴着他耳边低声急促地说。叶舟猛地转身,只看到一个迅速低下头、转身挤入人群的侧影背影。那人与他听到的描述完全不符——中等个头,偏瘦,深棕色头发(绝非红色),没有戴眼镜,穿着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夹克(绝非绿色),手里也根本没有报纸。
那人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瞬间就消失在依然熙攘的人群和纵横交错的小巷入口处。叶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他愣在原地片刻,然后迅速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但眼前只有摩肩接踵的游客和错综复杂的古老街巷,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早已无影无踪。
叶舟低下头,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用普通棕色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小小包裹,摸起来里面像是一个扁平的小方块。信封外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紧紧攥住信封,立刻离开广场,绕了几条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快速返回酒店房间。
反锁上门,拉好所有窗帘,他几乎是冲到了书桌前,用拆信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普通的microSD存储卡,以及一张对折的、从便签本上撕下的简单纸条。纸条上用清晰的印刷体英文写着:“查看之后立即销毁。他们监视一切。——D”
“D”?大卫(David)?还是别的什么?
叶舟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存储卡插入笔记本电脑的读卡器,病毒扫描软件没有发出警报。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文件名是简单的“Message_01.mp4”。
他点击了播放。
扬·索科尔的脸瞬间充满了屏幕。录制背景似乎是他的办公室,但光线昏暗,只有台灯照亮了他的脸。他看起来比叶舟在视频会议里见到的要苍老十岁,脸色苍白,眼袋深重,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恐惧,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时紧张地瞟向镜头之外,仿佛害怕被人发现。
“叶舟教授,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索科尔开始说,声音低沉、急促,带着明显的捷克口音,但每一个词都咬得异常清晰,仿佛在用最后的力量交代遗言,“我没有太多时间,所以请仔细听,不要打断。”
“《光之书》…它远不是我们最初认为的、一份简单的牛顿时代的神秘学文献。它不仅仅是一份文献,叶教授。我现在相信,它是一种…地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操作指南,指向某个特定的地点,或者…某种特定的状态,某种超越我们当前物理理解的东西。我认为艾萨克·牛顿生前可能见过,或者至少知道类似文献的存在,这正是他晚年如此痴迷于寻找‘哲学家的石头’和‘原初智慧’的真正原因!他追求的不是点石成金,而是…而是这个!”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
索科尔深吸一口气,凑近镜头,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更深的恐惧:“但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最近发现,宗座遗产管理局——特别是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派系——对《光之书》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学术研究或文化遗产保护的范畴!他们狂热地相信,《光之书》是传说中‘永恒之钥’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甚至可能就是其中一把‘钥匙’,声称它蕴含着能够赋予持有者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或终极知识。”
“我设法接触到一些被加密的内部通信片段,”索科尔的嘴唇在颤抖,“我发现证据表明,特蕾莎·伦巴第(TeresaLombardi)——那个自称特蕾莎修女的女人——她并不完全隶属于宗座遗产管理局的主流温和主义者!她是一个内部激进分裂派系的核心成员,这个派系自称‘真知之子’(FiliiGnoseos)。他们相信,不应该只是被动地保护这些‘钥匙’,而应该主动地寻找、收集并使用它们的力量,来‘引导’甚至‘塑造’人类未来的发展进程,建立一个由他们定义的‘新秩序’!他们认为这是神圣的使命,目的是证明手段的正当性!”
视频中的索科尔看起来几乎要崩溃了,他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急切地需要引入一个像你这样的外部专家,叶教授。我需要一个真正独立、没有预先立场、不会被梵蒂冈内部政治和神秘信仰影响判断的人,来帮我验证我的发现,理解这手稿的真正含义!但我现在害怕…我害怕他们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怀疑和我的…私下调查。”
他再次凑近摄像头,脸在屏幕上放大,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rawterror(原始的恐惧),声音几乎变成嘶哑的耳语:“小心特蕾莎修女,教授。千万小心!她和她所属的派系,与那些‘看守者’一样危险,甚至可能更甚!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上帝的意志,他们相信自己拥有使用这种力量的资格和权利!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瞬间变黑,只剩下叶舟自己苍白震惊的脸映在黑色的液晶屏上。
叶舟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要炸开。索科尔的警告是如此的急切、恐惧和真实,与L的信息惊人地一致,但却提供了更多可怕的细节!
现在,他面对着两份相互冲突的“权威”警告——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警方;而索科尔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警告,则告诉他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激进派系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愣了几分钟,然后猛地行动起来。他迅速按照指示,将视频文件彻底删除,又使用了文件粉碎工具覆盖。然后,他拿起那张microSD卡,走到卫生间,用打火机将其烧熔,直到它扭曲变形,发出刺鼻的塑料烧焦味,再将残骸丢入马桶冲走。最后,他将信封和纸条也烧成灰烬,处理掉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信息量太大,太具颠覆性。他走到窗前,再次微微拉开窗帘一角,俯瞰着下面灯光璀璨、看似平静的布拉格街道。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索着对面建筑的阴影。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对面屋顶上一个高大的人影迅速缩回阴影之中,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是那个之前两次见过的、穿着深色外套的高大身影吗?还是特蕾莎修女派来监视他的人?或者是“看守者”?亦或仅仅是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产生的幻觉?
叶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危险四伏。他似乎被夹在多个看不见的巨大势力之间——可能是凶残的“看守者”、有着自己激进议程的梵蒂冈内部派系、以及这个神秘莫测、目的不明的L。每一方都声称掌握真相,每一方都可能只掌握了部分碎片,或者更可怕的是,都在试图巧妙地操纵他,让他成为实现自己未知目的的工具。
他看向桌上那部特蕾莎修女给的加密手机,强烈地冲动想要拿起来,打电话质问她关于索科尔的指控,质问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最终,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在无法确定谁能信任的情况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暂时谁也不信任,包括那个送来存储卡的、身份不明的“科瓦奇”。
叶舟从隐藏处取出那份《光之书》的复刻本,将其缓缓在桌面上铺开。台灯下,那些奇异、精妙、仿佛蕴含着无尽能量的符号和图案,此刻散发出一种全新的、令人心悸的不祥光芒。它们不再是诱人的学术谜题,而是变成了一个致命秘密的碎片,一个已经让一个人付出生命代价、可能将更多人拖入深渊的诅咒之物。
当他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印痕时,叶舟在心中暗暗发下誓言。他发誓要找出索科尔被杀的真相,要揭开围绕《光之书》的所有迷雾和谎言,并完成他开始的这项工作——无论这背后隐藏着多么古老、多么强大、多么危险的力量。
在楼下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在布拉格古老屋顶投下的无边阴影之中,一场无声的、跨越了数个世纪的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而叶舟,这位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的哈佛符号学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推入了这场战争的最中心漩涡。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远处街道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斯柯达轿车里,特蕾莎修女正通过一支高性能的望远镜,清晰地观察着他酒店窗户上映出的剪影。她对着衣领上隐藏的微型麦克风,用一种冷静得不带丝毫感情的音调低声说道:
“目标已经接触并收到了‘信使’传递的信息。是的,我相信内容就是索科尔藏起来的那张存储卡。需要我立即采取行动介入吗?目标现在的情绪似乎很不稳定。”
耳机中传来一阵模糊而扭曲的电子音回应,似乎给出了否定的指令。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理解。继续监视,等待下一步指令。但是,”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渗入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果‘看守者’先动手,或者我们失去对手稿的控制…”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继续透过望远镜,凝视着那个在酒店窗户后孤独沉思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是遗憾,或许是算计,或许只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