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世残梦
第四章 前世残梦 (第2/2页)他常说:“南音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魂听的。若无真情,纵有天籁之音,也是空响。”
苏云娘是班中台柱,人称“南音仙子”。她嗓音清冽如泉,唱《叹五更》能让人落泪,唱《祭江》能引得江面起雾。她不只唱戏,更将南音与诗词、古琴融合,创出“云腔”,风靡香江。
沈昭便是因听她一曲《初遇》,从此痴迷。
而阿婆九,从杂役做起,学打板、敲锣、管箱、缝戏服,样样都做。她不懂唱,却懂戏。她能听出哪段弦乐走音,能分辨哪句唱词情感不足,甚至能凭直觉感知哪场戏会“出事”。
杜承志常说:“九娘,你虽不登台,却是云裳班的‘心’。”
阿婆九与杜承志:无声的守候
杜承志丧妻多年,独自抚养幼子杜文轩。他性情沉稳,寡言少语,却对阿婆九格外信任。
戏班巡演,他总让她随行;遇事决断,常问她:“九娘,你觉得如何?”
她从不越界,只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大道理,但我知道——戏班如家,家不可散。”
她爱他吗?或许爱过。
但她从不言说。
她知自己身份卑微,又年长他五岁,不敢奢望。她只默默为他缝补戏服,熬药煮粥,在他熬夜对谱时,递上一杯热茶。
有一次,杜承志病重,高烧不退,她守了七夜,用祖传的草药为他敷额,一勺一勺喂他喝药。
他醒来,轻声说:“九娘,若没有你,云裳班早散了。”
她低头擦药碗,只回一句:“班在,我在。”
这一守,就是三十年。
1945年3月17日,霍家勾结日伪,以“查禁抗日戏文”为名,围攻永乐戏院。
那夜,云裳班正演《海誓》。苏云娘唱至“玉魄归魂”一句时,火油从后台泼入,烈焰瞬间吞没舞台。
杜承志持刀断后,护着孩子们冲出火场。他将《南音秘谱》与半枚“唤云铃”塞给阿婆九:“九娘,若我死了,这班就交给你。还有,那孩子——苏挽云,她若活着,必会回来。”
阿婆九抱着襁褓中的苏挽云,在枪林弹雨中躲入船底。她听见杜承志的怒吼,听见苏云娘的惨叫,听见琵琶断裂的脆响。
她本可逃,但她没逃。
她守着苏挽云,在废墟中藏了七日,靠雨水与野菜活命。第七日,她见霍镇东命人搜尸,竟从苏云娘尸身中搜出“云纹玉佩”,却未发现襁褓中的女婴。
她趁夜将苏挽云送至孤儿院,自己则潜回戏院废墟,挖出埋在地下的“昭玉”与《航海日志》残页。
她发誓:“云裳班的魂,不能断。他们的仇,不能忘。”
自此,阿婆九不再登岸。
她买下“阿婆九号”,将船改造成流动戏台,每逢清明、中元,便泊于永乐戏院旧址附近,悄悄演奏南音。
她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唱戏、奏乐,却从不收徒。她说:“云裳班的技艺,只能传给有缘人。”
她保存着杜承志的拐杖、苏云娘的戏服、沈昭的玉箫,甚至那把断裂的琵琶。
她常说:“戏班不在台上,在心里。只要还有人记得南音,云裳班就活着。”
她等了四十年,等一个能唤醒“昭玉”的人。
直到陈昭出现。
阿婆九的遗物:三件信物,一段誓约
阿婆九临终前,将三件东西交给船夫:
1.《南音秘谱》:手抄本,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失传曲目,最后一页写着:“若‘玉魄归魂’现世,此谱可焚。”
2.半枚唤云铃:青铜所铸,内刻《往生咒》,铃声可引魂。
3.一封血书:用苏云娘的血写成,仅八字:“玉合铃响,魂归南音。”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戏,还没唱完。”
云裳班虽已覆灭,但它的魂,藏在每一段南音里。
苏云娘,以命护谱,魂寄琵琶;
杜承志,以身殉班,魂寄戏台;
阿婆九,以生守诺,魂寄江船;
沈昭与陈昭,以情续缘,魂寄玉佩。
他们不是英雄,却是乱世中最坚韧的普通人。
他们用南音,对抗战火;用记忆,对抗遗忘;用爱,对抗死亡。
苏挽云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哺乳的温热,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小手攥住她手指的触感。她唯一拥有的,是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
梦中,她站在一片火海边缘,浓烟滚滚,烈焰吞噬着戏台的雕梁画栋。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睛紧闭,却在她耳边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呼唤“娘”。
她想跑,可脚下一滑,跌入深渊。
她嘶喊:“挽云!快走!别回头!”
可那婴儿,却在她怀中,越抱越紧。
每一次惊醒,她都泪流满面,心口剧痛,仿佛真有一个人,从她生命里被硬生生剜去。
她知道——那是她的女儿。
她给女儿取名“挽云”,是希望她能“挽住云裳班的魂,挽住母亲未尽的命”。
可她,却没能护她周全。
苏挽云转世为“苏挽云”后,虽无前世记忆,却始终被一种莫名的空虚缠绕。她总觉得,生命中缺了什么,像一首曲子少了最后一句,像一幅画少了最点睛的一笔。
她收养孤女,教她们唱南音,为她们缝制戏服,甚至为她们起名字。可无论怎样,她心中总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填不满。
每逢清明、中元,她必登“阿婆九号”,独自弹奏那首《孤雁啼》。这是她梦中听来的曲子,凄婉哀绝,仿佛是女儿在哭。
有一次,船夫见她弹至动情处,泪如雨下,忍不住问:“苏小姐,你是在想谁?”
她怔住,指尖停在弦上,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有个女儿,她还在等我。”
船夫沉默良久,低声道:“也许,她已经回来了。”
她抬头,望向江面,雾气弥漫,仿佛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对岸,向她伸手。
那夜,她梦到一个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旧式布裙,站在永乐戏院的废墟上,手中抱着一把小琵琶。
“娘……”女孩轻声唤她,“你终于来了。”
她冲过去,却穿过了女孩的身体,像风穿过影子。
“我不是不想来,”她跪地痛哭,“是我来得太晚了……”
女孩不语,只将小琵琶放在地上,轻轻拨动一根弦——
一声清音,如泪坠地。
她猛然惊醒,发现枕巾湿透,而床头那把祖传琵琶,竟自己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
她冲到船舱镜前,发现自己眼角多了几道细纹,而颈间“云纹玉佩”,竟渗出一丝血迹,如泪痕。
她忽然明白——她的女儿,从未真正离开。她的魂,一直守在她身边,等她记起。
当她第一次见到陈昭手中的“昭玉”时,心口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击中。她不是为那玉佩的美而动容,而是——她感觉到了女儿的气息。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相信,那玉佩与她的女儿有关。
后来,当陈昭告诉她“我曾梦见一个孩子,躲在船底,手里抱着玉佩”时,她浑身发抖,几乎站不稳。
“那孩子……多大?”她颤声问。
“七八岁,穿着蓝布裙,头发扎着红绳。”
正是她梦中女儿的模样。
那一刻,她终于崩溃大哭。她扑进陈昭怀里,像失散多年的母亲终于寻到孩子,哪怕那孩子已不在人世,哪怕那只是转世的感应,她也要紧紧抱住。
“我的挽云……我的女儿……娘对不起你……”她哽咽着,泪水浸湿陈昭的衣襟。
苏挽云明白,她的女儿“苏挽云”已转世,或许已为人妻,为人母,或许早已忘记前尘。可她作为母亲的魂魄,却始终未散。
她开始做一件事——每夜弹奏《孤雁啼》,并将声音录下,存入一个老式录音盒中。
她说:“若她还活着,若她某天听见这曲子,或许会想起什么。哪怕只是一瞬的恍惚,我也知,她听见了我。”
她还将自己穿过的旗袍、用过的琵琶、写下的词稿,一一封存,放入一只红木箱中,箱上刻字:
她甚至在“阿婆九号”上设了一个小祭台,供着一个无名牌位,上书:
每逢初一十五,她必焚香,轻唱:“娘在这里,你若冷,就靠近些;你若饿,娘为你煮粥;你若怕,娘为你挡风。”
她知道,那牌位前或许空无一物,可她的心,却实实在在地被填满了。
当她终于觉醒前世记忆,知晓女儿死于霍镇东枪下,被红头巾组织追杀,最终魂魄离散,无法转世圆满时,她怒极而泣。
她不是为自己的死而悲,是为女儿的冤而痛。
“她那么小……那么小……”她跪在阿婆九的牌位前,双手颤抖,“她还没学会走路,还没叫过一声‘娘’,还没听过我唱完《初遇》……他们就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猛地站起,眼中燃起从未有过的火焰。
“若‘玉魄归魂’真能引魂作证,若南音真能通灵,我愿以魂祭曲,以命换命——我要让世人听见,我女儿的哭声!我要让霍家,血债血偿!”
她不再只是那个温婉的南音传人,而是一位母亲,一位为女儿讨命的亡魂之母。
即便在平静的日子里,苏挽云的母爱也无处不在:
她总在船舱里留一盏灯,说:“挽云怕黑,娘为她点着。”
她为女儿绣了一件小旗袍,虽无人可穿,却每日折叠整齐,放在枕边。
她收集所有与“挽云”同名的女孩消息,哪怕只是报纸上一则寻人启事,她也会细细读完。
她教孤儿唱南音时,总会多看一眼那些穿蓝布裙的孩子,仿佛在寻找女儿的影子。
有一次,一个小女孩问她:“苏婆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抚摸孩子的头发,轻声说:“因为你让我想起……我那个,没能长大的女儿。”
孩子天真地笑:“那我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她泪如雨下,将孩子紧紧抱住:“好,好……你就是我的女儿,这一世,娘再也不会丢下你。”
多年后,当“玉魄归魂”之曲奏响,天地变色,江面起雾,无数亡魂自水中浮现,列队而行。
其中,有一个小小身影,穿着蓝布裙,扎着红绳,手中抱着一把小琵琶,缓缓走向苏挽云。
苏挽云跪地,张开双臂。
“挽云……我的女儿……”
女孩抬头,眼中含泪,轻声唤出一声:“娘……”
刹那间,苏挽云感觉自己的魂魄完整了。她不再是残缺的苏云娘,不再是孤独的苏挽云,而是一位终于与女儿重逢的母亲。
她将女儿拥入怀中,轻声唱起那首《孤雁啼》——
江风止息,灯火长明。
母女之魂,终得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