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祭坛尸
第一部 第一章 祭坛尸 (第2/2页)最让他在意的,是那些符号。虽然整体构架与他记忆中“血菩萨”案卷宗里记录的符号有相似之处,但细节上却有明显的不同,更加繁复,也更加……邪异。就像沈墨深后来点破的,这是一种“改良”。
观察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顾惊弦才迈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的符号,向尸体靠近。他蹲下身,距离更近,观察得也更加仔细。死者面色青白,瞳孔散大,表情凝固在一种极度的惊恐之上,似乎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双手指甲缝隙干净,并无搏斗留下的皮屑血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道致命的伤口上。伤口边缘整齐,微微外翻,出血量却比预想的要少。是死后移尸,还是凶手有特殊手法止血?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验看尸体时,一种顶尖高手特有的、对周围环境异动近乎本能的警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祭坛一角,某根巨大石柱后面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脚踩碎枯叶的“啪嗒”声。
不是风声,不是动物。是人!
“何人?!”顾惊弦厉喝出声的同时,身形已如蓄势已久的猎豹般暴起!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腰间那柄御赐的绣春刀“沧啷”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瞬间撕裂沉闷的夜幕,整个人已如鬼魅般掠至石柱之后,杀气凛然地将那个试图缩回阴影里的灰色身影堵了个正着!
灰色身影似乎没料到顾惊弦的反应如此之快,身形明显一僵。
顾惊弦的刀锋虽未完全出鞘,但那冰冷的杀意已经如实质般笼罩对方全身,只要对方再有丝毫异动,下一秒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然而,待他看清那人的脸,冷峻的眉峰不禁微微一蹙。
眼前这人,一副落魄酒鬼的模样,头发凌乱,满脸胡茬,旧袍子上污渍斑斑,手里还提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但那双眼睛,尽管带着宿醉的浑浊和刻意伪装的慌乱,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彻底掩盖的、与这身邋遢打扮极不相符的清明。
“顾大人?真是您啊!”沈墨深抬起手,露出一副又惊又喜、还带着点谄媚的表情,晃了晃手里刚捏起的几颗花生米,“误会,天大的误会!小的就是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好奇过来瞅瞅……您这阵仗,吓死小的了。来来,顾大人,吃颗花生压压惊?”
他嘴上说着讨饶的话,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顾惊弦身后的现场,尤其是在那些暗红色的符号和尸体姿态上停留了一瞬。
顾惊弦自然不会被他这副无赖相迷惑。他缓缓收刀入鞘,但周身迫人的气势并未减弱分毫。他盯着沈墨深,声音冰冷,带着审视:“沈墨深?你怎会在此地?”
他当然认识沈墨深。三年前,这位大理寺“神眼”的风头一时无两,甚至在某些案子上,与皇城司有过不算愉快的交集。后来沈墨深获罪滚倒,顾惊弦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一个被革职的罪官,深更半夜出现在皇家祭坛这等戒备森严的命案现场,绝不可能只是“路过”那么简单。
沈墨深嘿嘿一笑,试图掩饰被看穿的心虚:“哎呦,难为顾大人还记得小的。小的如今就一破落户,四海为家,哪儿能躺倒就在哪儿睡呗。刚在那边土谷祠里打盹,被马蹄声惊醒了,闻着这味儿……”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夸张的、混合着厌恶和探究的表情,“……这么冲的朱砂掺着死人气,就知道准没好事。这不,凑过来看看热闹。”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从顾惊弦身侧的空隙再往现场瞟一眼,嘴里啧啧有声:“这‘送神局’摆得……啧,架势挺足,就是手艺糙了点,血用的也不是正经朱砂,火候差得远呐。”
“送神局?”顾惊弦精准地抓住了这个陌生的词眼,目光更锐利了几分,“你认得这邪阵?”
沈墨深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打了个哈哈,习惯性地想去摸酒葫芦,却发现葫芦已经空了,只得悻悻地放下手:“这个嘛……也就是早年在大理寺翻杂书的时候,偶然瞟过几眼。说是种邪门的玩意儿,用横死之人的怨气,摆个阵势,想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送走’。都是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话虽如此,但眼神里的那点闪烁,却瞒不过顾惊弦。顾惊弦心中疑窦更甚。沈墨深绝非他表现出来的这般简单无知。他能一眼认出这邪阵的名称,甚至点评其“手艺”火候,说明他对此确有了解,而且可能了解不浅。
“送走何物?”顾惊弦追问,不给沈墨深搪塞的机会。
沈墨深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眼神飘忽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点故弄玄虚:“那书上说的玄乎,什么‘非人之物’、‘阴秽之气’……反正就是些正常人不会信的东西。不过顾大人,”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和不易察觉的试探,“这祭坛可是皇家禁地,守备森严得连只耗子都难溜进来。现在倒好,不仅让人摸了进来,还大摇大摆地摆了这么个邪阵,放了具尸首……您这皇城司的脸面,今晚可是结结实实掉在地上,听不见响儿咯。”
这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顾惊弦此刻最在意的问题——凶手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完成这一切的?是守卫出了巨大的纰漏,还是凶手拥有超乎寻常的本事?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皇城司的严重失职,更是对他顾惊弦权威的挑衅。
顾惊弦脸色更冷,但他控制着情绪,没有接沈墨深的话茬,而是反将一军:“你对此阵如此了解,又恰好出现在现场。沈墨深,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墨深脸上的嬉笑僵了一下,随即露出委屈的神情:“顾大人,您这可就是冤枉好人了!我沈墨深再不堪,也不至于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吧?我就是……就是闻着味儿过来看个热闹,顺嘴那么一说。您要不爱听,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他作势就要往台阶下溜。
“站住。”顾惊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定住了沈墨深的脚步。“此案未结,嫌疑未清之前,你,随行听候询问。”
沈墨深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假笑终于淡去,露出了底下真实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顾大人,我早不是官身了,就是个平头百姓。您这皇城司指挥使,好像还管不到我头上吧?您这是要滥用职权,拘禁良民?”
顾惊弦向前一步,两人距离拉近,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顾惊弦的目光是冷的,沉的,带着审视和压迫;沈墨深的目光则是散的,飘的,却在那片浑浊之后,藏着锐利的锋芒和不肯屈服的倔强。
“十年前,‘血菩萨’案,”顾惊弦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现场遗留的符号,虽与你方才所言‘送神局’不尽相同,但神韵颇有相似之处。”
沈墨深瞳孔几不可察地猛地一缩!一直挂在脸上的惫懒和伪装,在这一刻几乎彻底崩裂。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空酒葫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个名字,那个案子,是他心底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是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的根源,是无数个夜晚纠缠不休的梦魇。他以为三年过去,酒精早已将那些记忆冲刷模糊,但此刻被顾惊弦猝然提起,那刻骨的刺痛和迷雾般的疑团,依旧瞬间将他淹没。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祭坛上的风更冷了,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远处守卫的火把光芒跳跃不定,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交错。
良久,沈墨深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重新挂上那副无所谓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他晃了晃手里的空酒葫芦,发出哐当的轻响,哑着嗓子问:
“管饭吗?”
顾惊弦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挣扎,心中某些猜测似乎得到了印证。他神色不变,淡淡道:“管。”
“有酒吗?”
“办完案,随你喝。”
沈墨深仰起头,对着墨蓝色的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块垒都倾吐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将最后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
“成交。”
这一刻,命运的齿轮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三年前本该有交集却错过的两个人,因为一具出现在皇家禁地的无名尸,一个充满邪气的古老邪阵,和一桩尘封十年的悬案符号,被迫捆绑在了一起。
一个是被革职滚倒的前神探,心藏秘密,玩世不恭;一个是权势熏天的现指挥使,铁面无私,背负皇命。他们彼此试探,各怀目的,却又不得不为了揭开眼前的谜团而暂时合作。
浓雾未散,祭坛上的血腥味和朱砂气依旧刺鼻。而真正的暗夜,才刚刚开始。
顾惊弦不再多看沈墨深一眼,转身走向尸体,开始详细吩咐手下进行更细致的现场勘查、绘制图纸、寻找可能被忽略的微量物证。他的指令清晰、冷静、有条不紊,充分展现出一个顶尖刑讯高手的专业素养。
沈墨深则慢悠悠地走到祭坛边缘,靠着冰冷的石栏杆,重新拿出那个空酒葫芦,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想从残留的酒气中汲取一点慰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祭坛中心那诡异的景象,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送神局……血菩萨……”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是谁……到底想‘送’走什么?还是想……‘请’来什么?”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顾惊弦挺拔而冷硬的背影,一丝疑虑掠过心头。这位以铁腕和忠诚闻名的皇城司指挥使,为何会对十年前的旧案符号如此敏感?他坚持将自己留在身边,真的只是因为怀疑和规矩,还是……另有深意?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