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6章风雪夜归人,腊月里的沪上
第0026章风雪夜归人,腊月里的沪上 (第2/2页)就在这时,那个被押着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忽然看到了站在杂货铺门口的莹茵。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与贫民窟孩子格格不入的、虽旧却料子不错的藏青色褂子上停顿了一下。
莹茵被那男人凶狠而绝望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男人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突然嘶哑地喊了起来:“大小姐!大小姐救命啊!我是冤枉的!他们诬陷我!看在我以前给莫老爷赶过车的份上,求您……”
“啪!”一个巡捕狠狠一棍子打在他背上,打断了他的话。
“胡喊什么!找死!”
“莫家?哪个莫家?早完蛋了!”另一个巡捕嗤笑道,推搡着男人快步离开。
男人被拖走了,求饶和哭嚎声渐渐远去。
街口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莹茵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小脸煞白,浑身冰冷。那个人……他认识她?他喊她“大小姐”?他还提到了……爹爹?
王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店里,关上门,脸色凝重:“丫头,没事了,没事了,那是个疯汉,胡言乱语呢。以后看到这种人,躲远点,知道吗?”
莹茵机械地点点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母亲平日的谨慎,齐管家的小心翼翼,还有刚才那人被迅速拖走的情形……都让她模糊地意识到,“莫家”这两个字,是一种禁忌,会带来可怕的危险。
那天晚上,林氏回来后,莹茵犹豫了许久,还是把下午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母亲。
林氏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针线篓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抓住莹茵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喊你大小姐?还说了你爹爹?!有没有别人听到?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莹茵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嗫嚅着说:“……很多人……很多人都听到了……王老板把我拉进来了……”
林氏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床沿上,浑身发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像她们这样的浮萍,终究是藏不住的。赵坤的耳目,或许早已遍布沪上。
“阿娘……”莹茵害怕地靠过去。
林氏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决:“莹茵,听好!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杂货铺了!任何人问起,都不要承认!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什么莫家!记住了吗?!死都不能承认!”
莹茵在母亲怀里,用力地点头,感觉到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小窝棚彻底淹没。
自那以后,林氏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她甚至不敢再让莹茵独自出门。齐管家再次悄悄来时,林氏几乎是惊恐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齐管家听后,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道:“夫人放心,那人我隐约有点印象,确实是府上旧人,但只是个外围的下人,知道的不多。如今乱世,这种人朝不保夕,他的话,巡捕房未必当真,赵坤……也未必会注意到这种小虾米。但谨慎起见是对的,近期小姐千万不要再露面,杂货铺那边,我会让老王换个方式联系。”
话虽如此,但笼罩在母女俩心头的阴影,却再也无法驱散。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刚搬来贫民窟时的那种状态,甚至更加不安,因为她们知道,危险曾经那么近地擦身而过。
齐啸云再次来看她们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和莹茵眉宇间隐藏的恐惧。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莹茵才小声地告诉了他那天的事情。
少年听完,拳头攥得紧紧的,脸上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怒和凝重。
“别怕,莹茵,”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林姨的。”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想办法,能不能把你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不行!”莹茵却急忙摇头,“啸云哥哥,不能再连累齐伯伯了。赵坤……赵坤那么厉害……”
齐啸云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那……那我再多派两个可靠的人,在附近暗中看着点。”他退而求其次,语气却异常坚决,“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这次之后,齐啸云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停留的时间也稍微长了一点。他不再只是送东西,有时会陪着莹茵认一会儿字,或者讲一些外面听来的趣闻,试图驱散她心中的恐惧。他甚至开始隐晦地教她一些东西。
“莹茵,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你遇到危险,找不到我,也找不到齐管家,可以去法租界的圣母堂,找一个姓李的神父,就说……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悄悄地塞给她一个很小的、冰凉的金属徽章,上面有奇怪的图案,“把这个给他看,他就明白了。”
莹茵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枚徽章,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道护身符。她不知道啸云哥哥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但她能感觉到,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尽全力地保护着她。
春去夏来,窝棚里变得闷热潮湿。那场风雪夜的惊吓似乎渐渐被时间冲淡,但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谨慎和不安,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莹茵更加努力地跟着母亲学习。她不仅学认字,也开始学刺绣。林氏的绣工极好,是真正的苏绣功底,以往只是闺中消遣,如今却成了谋生的手段,也成了教导女儿安身立命之本的方式。
莹茵很有天赋,她沉静的性格也适合这门需要极大耐心和专注的手艺。她坐在母亲身边,看着那细小的银针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眼中充满了崇拜。当她第一次独立绣出一片完整的叶子时,林氏抱着她,哭了又笑。
“好,好,我的莹茵,以后就算只有自己,也能有一口饭吃了。”
生活似乎又在艰难中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但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
夏末的一天,齐啸云来时,脸色异常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恐惧?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和莹茵说话,而是直接对林氏低声说道:“林姨,出事了。”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示意莹茵先去门口看着。
齐啸云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赵坤……那个奸贼!他升官了!督办沪上警备暨商贸事务,权力比以前更大了!我爹说,他现在更加肆无忌惮,排除异己……我们齐家,因为之前……之前暗中查探莫世伯案情的事情,可能被他察觉到了些蛛丝马迹,他最近已经在暗中打压我们家的生意了……”
林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
“齐老爷……齐家……是我们连累了……”
“不关您的事!”齐啸云急切地打断她,“是赵坤狼子野心!我爹让我来告诉您,近期一定要万分小心!赵坤权势更盛,恐怕……恐怕会更加紧盯莫家旧事。你们这里,我担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恐惧已经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窝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
“是这家吗?”
“没错!有人看见那丫头就在这一片!”
“给老子搜仔细点!”
林氏和齐啸云脸色瞬间大变!
“快!”齐啸云反应极快,一把拉开墙角那堆杂物,“林姨,带莹茵躲进去!”
那墙角后面,竟然有一个极其狭窄、被杂物刻意掩盖着的凹陷,是之前齐管家派人暗中挖的,原本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林氏来不及多想,拉着吓呆的莹茵就钻了进去。齐啸云迅速将杂物拉回原状。
几乎就在同时,“砰”地一声,窝棚那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满脸横肉、腰里别着家伙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目光凶狠地扫视着狭小的窝棚,最后落在站在屋子中央、强作镇定的齐啸云身上。
“小子,你谁啊?住这儿?”刀疤脸的声音沙哑难听。
齐啸云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但他记得父亲的教导,越是危急越要镇定。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你们是什么人?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刀疤脸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齐啸云。齐啸云虽然刻意换了普通的衣衫,但那料子和气质,依旧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嘿,哥几个,这儿还有个跟咱讲王法的少爷羔子?”
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一阵哄笑。
刀疤脸逼近一步,眼神变得危险:“少废话!这家的女人和小丫头呢?藏哪儿去了?”
齐啸云心中惊骇,这些人果然是冲着林姨和莹茵来的!是赵坤的人!他强撑着道:“什么女人丫头?这是我一个朋友租的地方,他出门了,托我过来帮他看会儿屋子。这里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刀疤脸显然不信,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混混立刻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破旧的家具被推倒,唯一的米缸被砸碎,里面仅剩的那点糙米撒了一地——幸好,藏东西的木箱被压在翻倒的破桌子下面,一时没有被发现。
齐啸云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阻拦,只能暗暗祈祷那个藏身的凹陷足够隐蔽。
一个混混走到墙角,踢了踢那堆杂物。齐啸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窝棚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刀疤刘!磨蹭什么呢?!赵处长那边还等着回话!找不到人就赶紧撤!别他妈节外生枝!”
刀疤脸闻声,似乎有些忌惮,骂骂咧咧地收回目光,又狠狠瞪了齐啸云一眼:“小子,今天算你走运!告诉你那‘朋友’,夹紧尾巴做人,别惹不该惹的人!否则,哼!”
他撂下狠话,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脚步声远去,窝棚里一片狼藉。
齐啸云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定了定神,赶紧冲过去挪开杂物。
“林姨!莹茵!没事了,他们走了!”
林氏和莹茵从狭窄的藏身处钻出来,脸色都是惨白如纸,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莹茵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
“啸云……少爷,”林氏的声音依旧颤抖,“多谢……多谢你了……要不是你……”
“林姨,别这么说。”齐啸云看着满地狼藉,心有余悸,“这里不能待了!他们这次没找到,说不定还会再来!”
林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天下之大,她们又能去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齐啸云眉头紧锁,快速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法租界!去我之前跟莹茵提过的圣母堂!那里相对安全,赵坤的手还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伸进去!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事到如今,已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氏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好!”
她什么细软都顾不上收拾,只飞快地从那个被桌子压住的木箱底层,摸出那半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那点救命钱。
“走!”齐啸云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带着母女二人,迅速消失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小巷阴影之中。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路未知,唯有少年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试图为身后的母女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空。
而窝棚内,那本莹茵看到一半的识字课本,静静地躺在翻倒的桌腿旁,被窗外吹来的风,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