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8章水乡放雨急,渔火照无眠
第0038章水乡放雨急,渔火照无眠 (第2/2页)莫沈氏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咳嗽打断。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微弱地点了点头。
阿贝俯身,轻轻抱了抱养母瘦削的身体,然后毅然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将银元小心藏好,那半块玉佩则用一根红绳系了,贴身挂在胸前。她走到养父的铺位前,莫老憨昏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在忍受着痛苦。阿贝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道:“爹,女儿不孝,要离开一阵子。您和娘,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六年、充满温情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家,弯腰钻出了船舱。
雨比刚才小了些,变成了迷蒙的雨雾。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河面上水汽氤氲,停泊的船只像一个个沉默的黑影。阿贝辨认了一下方向,踩着湿滑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子码头跑去。她记得张老大的货船,通常在天亮前启航前往沪上。
心跳如擂鼓,混合着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冷雨打在脸上,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前路是未知的沪上,是渺茫的寻亲,是生存的挑战。但她胸中憋着一口气,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她想起养父教她划船时说过的话:“丫头,水再急,船头也要迎上去!你软了,它就把你冲走了!”
跑到码头时,果然看到张老大那艘略显破旧的货船正在做出发前的准备,船工们懒散地搬运着最后几筐水产,腥气扑鼻。
“张叔!”阿贝喘着气跑上前。
船老大张老憨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看到阿贝,愣了一下:“阿贝?这大雨天的,你跑来干啥?你家的事……唉,听说了,真遭罪……”
“张叔,我想搭你的船去沪上。”阿贝直接说明来意,声音还有些喘,眼神却直直地看着他。
“去沪上?”张老憨更加惊讶,“你一个姑娘家,去那儿做啥?现在你家……”
“我去讨生活。”阿贝打断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唯一的银元,“张叔,我只有这点钱,当船费,不够的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还你!求您带我一程!”
张老憨看着阿贝倔强的眼神,又看看她手里那枚珍贵的银元,叹了口气。他和莫老憨相识多年,知道这丫头的脾性,也明白莫家如今的困境。他摆摆手:“钱收起来吧,路上吃饭还要用。顺路捎你一程,不算啥。赶紧上船,要开船了。”
阿贝心中一暖,鼻子发酸,连忙道谢,将银元小心收好,快步跳上了摇晃的船板。
货船解缆,柴油机发出“突突”的轰鸣,缓缓驶离了码头,滑入浓稠的夜色与雨雾之中。阿贝站在船尾,任凭冰冷的雨丝吹打在脸上,死死望着养父母方向那点早已看不见的渔火影子,直到它彻底被黑暗吞噬。
她转过身,面向船头方向。前方是宽阔的、流向未知远方的河道,更远处,是传说中那座遍地黄金也充满荆棘的繁华都市——沪上。
她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半块玉佩。玉佩冰凉,却似乎又带着一点养母最后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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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阿贝乘坐的货船驶入茫茫水道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已是另一番天地。
法租界,齐公馆。
即便已是深夜,书房里依旧灯光明亮。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一幅刚刚送来的绣品。白色的缎底上,用极其细腻的丝线,绣出了一幅江南水乡黎明时的景象:薄雾如纱,笼罩着静默的河道、乌篷船和临水的屋舍,水汽氤氲,层次分明,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潮润和清冷。右下角用淡雅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字:“水乡晨雾,阿贝”。
齐啸云穿着一身熨帖的丝质睡袍,站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品上那些灵动的针脚。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线条和色彩上,似乎在透过这绣品,看着更遥远的东西。
他是齐家的少东家,年轻有为,执掌家族部分生意已有数年,见惯了沪上的浮华与精巧。但这幅来自江南小镇的绣品,却以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
这针法,这构图间隐约透出的灵秀之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记忆深处,一些早已模糊的片段被触动——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似乎听家里的老佣人提起过,与自家有婚约的莫家,那位出身苏绣世家的主母林氏,便有一手绝世绣艺,而莫家当年诞下的那双生女,据说也天赋异禀……
双生女……
齐啸云的指尖停在绣品中雾气的留白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莫家早已败落,那位莫家小姐莹莹,如今跟着母亲在沪上贫民区勉强度日,他偶尔会派人接济,自己也见过几次,是个温婉柔顺的姑娘,符合他对落难千金的所有想象。他也默认了那份由祖父定下的婚约,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
可眼前这幅绣品,署名“阿贝”……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却拥有着如此惊艳的、似乎与莫家渊源颇深的技艺。是巧合吗?还是……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沪上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紫红色,与记忆中江南水乡那纯净的黎明景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笼罩着阿贝的雨云,遥相呼应。
一场雨,连接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少女,正怀揣着半块玉佩和满腔孤勇,闯入这座繁华而危险的都市;而另一个青年,则在对一幅绣品的凝视中,对自己既定的认知和未来,产生了第一道清晰的裂隙。
命运的齿轮,在雨声中,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