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6章 暗流汹涌处,针线有灵犀
第0056章 暗流汹涌处,针线有灵犀 (第2/2页)引着莹莹穿过布置典雅、花木扶疏的庭院,福伯低声提点了一句:“夫人近来心情尚可,莹莹小姐不必过于紧张。”
莹莹感激地看了福伯一眼,点了点头。
齐家的花厅宽敞明亮,西式的沙发与中式的古董摆设相得益彰。齐夫人,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红茶。旁边站着伺候的丫鬟低眉顺眼。
“夫人,莫家的莹莹小姐来了。”福伯通报了一声,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齐夫人抬起眼,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是莹莹啊,有些日子没见了,快过来坐。”
“齐夫人安好。”莹莹走上前,依礼问好,在齐夫人示意的下首沙发坐下,姿态端庄,背脊挺得笔直。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齐夫人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关心晚辈。
莹莹的心揪了一下,母亲咳血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痛楚,轻声道:“劳夫人挂心,家母……还是老样子,需要静养。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事相求。”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齐夫人:“家母病情加重,需用一些昂贵的西药,家中……实在艰难。莹莹自知不该叨扰,但为人子女,实在不忍见母亲受病痛折磨。能否……能否请齐家,暂借一些钱款,以解燃眉之急?莹莹可以立下字据,日后定当做工偿还!”
她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脸颊因为羞赧而微微泛红。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失尊严的求助方式了。
齐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没有立刻回答。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过了片刻,齐夫人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莹莹啊,你的难处,伯母理解。莫家当年与我们齐家交好,如今你们落难,我们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莹莹心中一喜,刚要道谢,却听齐夫人话锋一转:
“不过,这借钱立据……就显得生分了。传出去,倒显得我们齐家不近人情。”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莹莹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考量,“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做工能赚几个钱?又要照顾母亲,何其辛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道:“这样吧,钱呢,我们齐家可以给你,也不必你还。只是……啸云年纪也不小了,他父亲一直催着他的婚事。你们小时候的婚约,虽然波折,但终究是两家老人定下的。你若愿意,这钱,便算是我们齐家给未来媳妇的贴己,如何?”
莹莹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齐夫人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提婚约。
这哪里是援助?这分明是交易!用她的婚姻,来换取母亲的救命钱。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紧紧攥着旗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起齐啸云,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说“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她对他,并非全无好感,那是一种在漫长灰暗岁月里,对唯一一点温暖光亮的依赖和憧憬。可若这婚姻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施舍和买卖的方式达成,那点朦胧的好感,瞬间变得无比可笑和廉价。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立刻起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母亲咳血的画面,那抹刺目的红,像一道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
她不能走。走了,母亲怎么办?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好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夫人的意思……莹莹明白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莹莹需……需回去与家母商议。”
齐夫人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满意。她知道,这个女孩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自然。”齐夫人语气越发和蔼,“你且回去好好想想,也和你母亲商量商量。我们齐家,是诚心诚意的。”
她示意旁边的丫鬟:“去账房支五十块大洋,给莹莹小姐带上。”
五十块大洋!这足够她们母女二人好几年的嚼用,也能请很好的西医,用上不错的药了。这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得莹莹几乎喘不过气。
丫鬟很快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莹莹。
莹莹看着那布包,感觉它像烧红的炭火一样烫手。她颤抖着手,接过,仿佛接过的不是救命的钱,而是卖身契。
“多谢……夫人。”她站起身,声音干涩,行了个礼,几乎是用逃的速度,离开了齐家花厅。
福伯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单薄而僵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莹莹走出齐公馆那气派的大门,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她紧紧抱着那包沉甸甸的大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屈辱、无助、彷徨、对母亲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知道,从她接过这包大洋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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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绣坊里,贝贝正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重绣李公馆桌屏的工作中。
张娘子将这份工作交给她主导,意味着她可以自行选择配色和针法,只需要在最终效果上符合客人的要求。这对她而言,是挑战,更是机遇。
她摒弃了原来金姐那种过于富丽堂皇的风格,决定采用更清雅、更富文人气息的构思。四扇屏风,分别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主题。
画稿是她自己起的。没有用坊间流行的固定花样,而是凭着记忆里江南水边的灵秀之气,加上自己的理解。梅之傲雪,兰之幽芳,竹之劲节,菊之隐逸。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坚韧、对身世的迷惘、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悄然倾注于笔端,融入了画稿之中。
张娘子看过画稿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用心绣制。
贝贝开始绣制第一扇“空谷幽兰”。她选用的是极细的纯色丝线,通过不同针法的交替和丝线光泽的微妙变化,来表现兰叶的舒展飘逸和花瓣的轻盈剔透。她独创的“破捻针法”和“虚实针”结合使用,使得整丛兰花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幽静而富有生机,远看意境空灵,近看细节丰富。
她几乎是不眠不休,除了必要的吃饭和休息,所有时间都扑在了绣架上。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但她浑然不觉。
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刺绣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纷扰的思绪,找到内心的片刻宁静。针线穿梭间,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在与那未知的过去和未来沟通。
工间里的其他绣娘,起初还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到绷架上逐渐成型的那灵动非凡、气韵高洁的兰花,那些质疑和轻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叹和折服。
这个从江南水乡来的阿贝,她的天赋和努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几天后,“空谷幽兰”绣制完成。
当贝贝最后剪断丝线,将绣片从绷架上取下时,整个工间都安静了下来。
那屏风上的兰花,仿佛不是绣上去的,而是自然生长在那柔软的缎面上。兰叶仿佛在随风轻轻摇曳,花瓣上似乎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一种清冷的幽香仿佛透过绣面弥漫开来。
“太……太传神了……”一个绣娘忍不住喃喃道。
张娘子闻讯赶来,看到成品时,也怔住了半晌。她经营绣坊多年,见过的好绣品无数,但如此富有灵性和意境的,实属罕见。
“好!好啊!”张娘子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阿贝,你这手技艺,足以在沪上绣界立足了!”
她当即决定,将这扇“空谷幽兰”作为样品,暂时不送去李公馆,而是摆在绣坊最显眼的位置展示。
贝贝看着那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绣品,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她凭借自己的手艺,初步在这大上海站稳了脚跟。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扇惊艳的“空谷幽兰”,很快将引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并将她卷入另一场命运的漩涡。
就在贝贝沉浸于刺绣世界,莹莹在屈辱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时,齐啸云正坐在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近期与赵坤名下产业竞争失利的报告。赵坤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和难缠。父亲齐振邦已经多次对他近期的“保守”策略表示不满,暗示他应该更积极地拓展人脉,甚至……考虑与某些实权人物联姻,以巩固齐家的地位。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照片上是年幼的他,和同样年幼稚嫩的莹莹,站在莫家花园的秋千旁。那时的莹莹,笑容腼腆而温暖。
他又想起前几天在绣坊门口无意中帮过的那个女孩,那个叫阿贝的绣娘。她摔倒时倔强而明亮的眼神,起身后干脆利落的道谢,以及转身离去时那莫名熟悉的背影……
两个女孩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一个是他承诺要保护的“妹妹”,温婉柔弱,需要庇护。
另一个,却像一株野性难驯的兰草,带着谜团和韧性,莫名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而家族的责任,商场的暗战,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阴云。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