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璞》
《夺璞》 (第1/2页)暮云漫卷时节,恰是礼部颁授衣假的第一日。汴河畔沈氏别业中,几株老枫初染酡红,碧梧叶子已开始窸窣掉落。风过处,一庭清凉。
“好个‘云入授衣假,风吹碧树凉’!”贾文轩执犀角杯倚栏而立,青衫被风鼓荡如帆,“诸君,今日不论科场,只谈风月,当尽此玉液!”
座上五六人皆笑应。这是崇宁三年的秋,新法方行未久,太学三舍法正盛,而旧日同窗各自星散已有数载。此番假期的宴聚,竟是沈家三郎沈墨言费了半月功夫才攒成的局。
沈墨言斟满琉璃盏,琥珀光在午后微茫中流转:“贾兄这起句,已得秋神三分。只是后文‘嬉交尽欢意’未免太平,不若接‘玉液昼微茫’,倒有太白遗风。”
众人拊掌称妙。独坐西首的鲁直却只微微抬眼,他本名周砚,因性情梗直被戏称鲁直。他指节轻叩紫檀案几:“沈兄这别业,何时题了‘桂堂’二字?莫不是要效义山‘昨夜星辰昨夜风’?”
“周兄好眼力。”沈墨言抚掌而笑,指向月洞门外新悬的匾额,“上月方从吴门购得黄公望手书,昨日才张挂起来。说来这‘土豪’二字,贾兄可是在打趣小弟?”
满座大笑。贾文轩扬眉道:“沈家盐引茶券遍及南北,不是土豪是什么?不过——”他忽压低声音,“今日请诸君来,实有一件奇物共赏。”
话音未落,两名青衣小童已抬上一方紫檀长匣。匣开时,满室骤亮。
那是长约五尺的玉石,通体皎白如新雪,却在日光折转处隐隐透出青脉,如远山含黛。最奇是石心一点嫣红,恰恰聚在正中,似朱砂滴入牛乳,又似落日沉入云海。
“长鲸吞白练!”座中有人失声。
鲁直已起身近前,俯身细观。他的影子落在石上,竟让那点嫣红微微流转,恍若活物。半晌,他直起身,面上神色复杂:“此物何处得来?”
沈墨言但笑不答,只命人将玉石移至中庭。秋阳斜照,石表泛起一层朦胧光晕,那点嫣红竟渐渐洇开,化作烟霞状,袅袅升腾。
“月前,有闽商押运此石过汴京,说是从昆仑绝顶采得,名‘蟾魄仓’。我见那红晕每逢午时三刻便如蟾宫倒影,故又名‘泽鳄吐蟾仓’。”沈墨言指尖轻抚石面,触手温润异常,“那商贾要价三千金,我半价购之。”
座中一片吸气声。鲁直却眉头紧锁:“此石……似乎太过完美了。”
贾文轩已有了七分醉意,拍案道:“周兄总是这般扫兴!完美不好么?今日有美石、良友、琼浆,正当‘把酒论天下,舍谁怀远翔’!”他环视众人,“诸君可知,近日苏公贬谪琼州,又有新词传回?”
话题就此岔开。众人从东坡新词论到时政,从新法得失说到边关军情。鲁直却始终沉默,目光不时飘向中庭那方玉石。
日影西移时,沈墨言忽命人取来笔墨:“如此良辰,不可无记。请诸君各赋一句,集成《桂堂秋宴序》,刻石永存如何?”
众人称善。从贾文轩起,每人吟一句,沈墨言亲录于澄心堂纸上。轮到鲁直时,他已独自饮尽三壶菊酿。
鲁直摇摇晃晃起身,行至庭中玉石旁,忽仰天大笑:“诸君可知,燕山有石,愚夫以为宝?”
满座愕然。沈墨言面色微变:“周兄何出此言?”
“《淮南子》有云:周人得燕石于梧台,以为大宝,周客见之,掩口而笑。”鲁直转身,眼中醉意与清明交织,“连城夜光壁,怪砺弃荒塘——真正的宝物,往往被弃于荒野;而满街追捧的,或许只是顽石。”
庭中死一般的寂静。秋风吹落梧桐叶,一片正落在玉石那点嫣红上,竟嗤地一声,冒起青烟。
众人惊呼。沈墨言一个箭步上前,拂去落叶,石面赫然留下焦黑痕迹。那点嫣红,竟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褪色。
“这……这是……”贾文轩酒醒了大半。
鲁直蹲下身,指甲在石面一刮,一层极薄的白色石粉簌簌而落,露出底下青灰色质地。他长叹一声:“果然。”
沈墨言脸色煞白:“周兄早知此石有异?”
“不敢说早知,只是怀疑。”鲁直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蘸了酒液,在石面反复擦拭。白色渐褪,青灰石体完全呈现,而原本那点嫣红处,竟是个天然孔洞,孔中填塞着朱砂与胶泥的混合物,方才遇热融化,才显异象。
“这是闽中匠人的把戏。”鲁直苦笑,“以青田次等石为基,用南海牡蛎粉调胶涂抹,反复九层,再以文火慢烘,可得羊脂白玉之相。那点朱红,是在最后一层涂抹时预留孔洞填入丹砂,遇热则化,遇冷则凝,看似神奇,实是机巧。”
沈墨言踉跄后退,跌坐石凳。一千五百金,竟买回一方伪玉。
贾文轩却突然大笑,笑声在暮色中格外刺耳:“周兄啊周兄,你总是这般!”他拍着鲁直肩膀,“认亏非傻蛋,示弱易乔妆——沈兄今日示弱,他日方可乔装再起,这道理你怎不明白?”
鲁直愣住。满座宾客神色各异,有人尴尬,有人恍然,更有人眼中闪过商人特有的算计光芒。
“诸君,”沈墨言缓缓起身,竟已恢复从容,“今日之事,还请勿要外传。至于这方石头——”他凝视那褪去华彩的青灰石体,忽笑了,“倒让我想起少年时在嵩山见过的磊磊山石,质朴无华,反有真趣。”
宴席不欢而散。鲁直最后一个离开,回头时见沈墨言独坐庭中,暮色将他与那方伪玉融成同一片青灰。
三日后的深夜,鲁直宅门被急促叩响。
门外是沈家老仆,气喘吁吁:“周公子,我家三郎……请公子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鲁直披衣出门,但见汴京夜空无星,浓云低压。沈家别业中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沈墨言独坐书房,面前摆着那方已完全露出本相的青灰石。
“周兄请看。”沈墨言将油灯移近。
在石体底部,先前被白色涂层覆盖处,赫然露出天然纹路——那不是普通青田石的花纹,而是一幅完整的山水脉络,山势起伏、水脉蜿蜒,更奇的是,纹路中隐隐有金色细点,如夜空中疏散的星斗。
“这是……”鲁直屏息。
“《云笈七签》载:昆仑有石,内蕴山河,星斗其里,名‘坤舆髓’。”沈墨言声音发颤,“那闽商只道这是寻常青田石,用药粉涂抹作假玉,却不知他抹去的,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鲁直以指叩石,声如金玉。他以小刀轻刮,金点处溅出细碎星火。
“那日的焦痕……”鲁直恍然大悟,“是落叶的热,让表层药粉开裂,才露出真相?”
沈墨言颔首:“若非周兄点破,我只会将此石弃如敝履,岂能发现这坤舆髓?”他长揖到地,“周兄眼力,墨言拜服。”
鲁直却退后半步,神色肃然:“沈兄,此等重宝,你不该让第二人知晓。”
“正因是重宝,才需真正的知音。”沈墨言直视鲁直,“周兄可知,那闽商从何得来此石?”
原来,那商贾本是大理国皇商后裔,家道中落后变卖祖产,此石是其中一件。据家传手札记载,此石乃南诏国师从澜沧江源头所得,供奉于崇圣寺百年,直至南诏灭国,流入大理皇室。后因战乱,被不肖子孙携至中原变卖。
“手札中还说,”沈墨言压低声音,“此石每逢月圆,会现‘地脉图’,按图索骥,可寻华夏龙脉之源。”
鲁直倒吸凉气。这等秘闻,已非凡人可涉足。
“我要将此石献与朝廷。”沈墨言语出惊人。
“你疯了?这等异宝,怀璧其罪!”
“正因怀璧其罪,才要献出。”沈墨言苦笑,“那闽商虽不识货,却有同行知晓此石来历。这半月,沈家周围已多了不少陌生面孔。今日午后,更有内侍省的人递来帖子,邀我明日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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