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福镜》
《三福镜》 (第1/2页)康熙三十六年春,江宁织造府后园,芍药开得正盛。
苏慕贤立在紫藤架下,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他是苏州知府苏文渊的独子,年方廿二,去岁秋闱中了举人,今春奉父命来江宁拜会曹寅。宴席上,那些“万钟禄、一品荣”的官场应酬,让他心头郁结。
“俗福也。”他轻叹一声,想起父亲书信中的话:“汝今得举,当思进取。宦海浮沉,终需俗福撑门庭。”
“公子何故叹息?”
声音自假山后传来,如珠落玉盘。苏慕贤转头,见一女子自太湖石后转出,约莫十八九岁,身着月白绫衫,外罩淡青比甲,发髻只插一支白玉簪。最奇的是她手中握的不是团扇,而是一卷《杜工部集》。
“在下失礼了。”苏慕贤拱手,“不知姑娘是——”
“柳依依,曹府西席之女。”女子福了一福,目光在他手中书卷上一扫,“公子读的是《剑南诗稿》?”
苏慕贤讶然:“姑娘好眼力。”
“家父常说,诗至于唐,已臻其极。然放翁诗中有铁马冰河,亦有沈园柳老,刚柔并济,别开生面。”柳依依说话时,眼波流转,竟与那卷书上的清峻字迹形成奇妙映照。
二人从陆游谈到李清照,又从王维说到纳兰性德。苏慕贤发现,这女子不仅熟读诗书,对书画、音律乃至金石考古皆有涉猎。更难得的是,她见解独到,不类寻常闺秀。
“柳姑娘才学,恐不让谢道韫。”苏慕贤真心赞道。
柳依依微微一笑:“公子谬赞。妾身不过是闲时翻书,偶有所得罢了。”她抬眼看天色,“日将暮,该回了。”
“且慢。”苏慕贤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此佩赠予姑娘,聊表今日知音之谊。”
柳依依接过,见玉佩上刻着“山水清音”四字,篆法高古,不由多看了苏慕贤一眼:“多谢公子。妾身无以为赠,唯有小词一阕,明日此时,在此相候。”
说罢,翩然而去。
苏慕贤望着她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怅惘。
二
翌日,苏慕贤早早来到园中。
柳依依果然已在,正俯身看池中锦鲤。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今日换了身浅碧色衫子,发间多了支珍珠步摇,行动时微微晃动,衬得脸色愈发白皙。
“公子守时。”她递过一张花笺。
苏慕贤接过,见上面用工笔小楷写着一阕《解佩令》:
“雪敷冰骨。桃面柳韵。翠眉弯、双眸流润。羞姹微颦,丹唇小、粉胸香嫩。玉峰翘、钩攀奇峻。
霞舒花态,墨丝云鬓。杏腮红、十指春笋。怯媚嫣怜,楚腰细、玲珑醉晕。妙音幽、荡心魂引。”
词极香艳,字迹却清峻峭拔,反差之大,令苏慕贤心头一震。他抬眼看向柳依依,见她神色坦然,并无寻常女子题写艳词时的忸怩。
“姑娘此词……”
“可是觉得过于直露?”柳依依走到一株海棠树下,“词为艳科,本不必避讳。况且,妾身写的是美本身,而非狎昵之思。公子以为如何?”
苏慕贤细品词句,果然发现字面虽艳,意境却清。尤其“妙音幽、荡心魂引”一句,已超脱皮相之美,直指精神共鸣。他突然明白了柳依依的用意——她在以词探他深浅。
“姑娘高见。”苏慕贤收起花笺,从怀中取出一卷画,“在下昨夜作此画,回赠姑娘。”
画上是一女子临窗读书的背影,窗外竹影婆娑,案上香炉袅袅。虽不见面容,但姿态娴雅,意境清远。右上角题着两句诗:“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
柳依依看到题诗,眸光微动:“这是庭玉赏霞士的句子。”
“姑娘知道此人?”苏慕贤惊讶。庭玉赏霞士是近年江南文坛突然冒出的一位评点家,点评诗文寥寥数语,却总切中要害,身份成谜,连是男是女都无人知晓。
柳依依不答,只道:“公子画意高远,妾身受之有愧。只是这诗中‘蝶绕花枝’,未免落了俗套。”
“哦?姑娘有何高见?”
“蝶绕花枝,是蝶恋花。然花开花落自有其时,蝶来蝶去不由己心。真正知己,当如松竹相映,风雨不移。”柳依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巾,上面绣着几竿墨竹,旁题“虚心劲节”四字。
苏慕贤接过,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尖,心头忽然一荡。
此后半月,二人每日午后在园中相会。谈诗论画,说古论今。苏慕贤发现,柳依依不仅文才出众,对朝政时局亦有独到见解。她论及江南科场弊案,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说起西北用兵,竟能分析粮草转运之难。
“姑娘才学,埋没闺中,实在可惜。”一日,苏慕贤叹道。
柳依依正在抚琴,闻言指尖一滞,琴音戛然而止。她抬头望向远处楼阁,轻声道:“公子可知,这世间有一种人,身在锦绣堆中,心在山水之外。欲求清福而不可得,欲避俗福而不能。”
苏慕贤心中一动,想起父亲常说“宦海凶险”,自己虽厌烦应酬,但身为苏家独子,科举入仕是必由之路。这大概就是柳依依所说的“欲避俗福而不能”罢。
“那姑娘所求是何福?”他问。
柳依依沉默良久,忽然一笑:“妾身贪心,三福皆求。愿得知己如公子者,是为艳福;若能偕隐山林,著述立说,是为清福;至于俗福……”她顿了顿,“俗福如锦衣,虽不自在,寒冬时却可御冷。”
这话说得玄妙,苏慕贤正待细问,忽见一小鬟匆匆跑来:“小姐,老爷唤您去前厅见客。”
柳依依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明日此时,妾身有要事相告,望公子务必前来。”
她的眼神异常郑重,苏慕贤心中莫名一紧。
三
然而次日,苏慕贤在园中等至日暮,柳依依始终未至。
第三日,第四日……一连七日,芳踪杳然。
苏慕贤问过曹府下人,皆说柳先生已携女辞馆而去,不知去向。他心中空落,恍然若失。那卷《解佩令》的花笺,他看了又看,忽然注意到背面有极淡的墨迹。对着光细看,竟是几行小字:
“若见妾书,可往虎丘云岩寺,寻慧明禅师。切莫声张,勿告他人。依依泣笔。”
苏慕贤心头一震,知此事非同小可。次日便以游学为名,辞别曹寅,径往苏州虎丘。
云岩寺在山腰,古木参天。苏慕贤找到慧明禅师,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僧,面目慈和。
“小施主寻老衲何事?”
苏慕贤取出柳依依所赠素巾。慧明见到“虚心劲节”四字,神色微变,将他引至禅房,闭门方道:“柳姑娘已不在苏州。”
“她在何处?”
慧明不答,反问道:“施主可知柳姑娘身世?”
苏慕贤摇头。
老僧长叹一声,说出一段秘辛。
原来柳依依本姓陈,祖父陈鹏年是前朝遗臣,康熙二十年在“明史案”中受牵连,满门抄斩。唯有当时尚在襁褓的依依,被门生柳文镜救出,改名换姓,抚养成人。柳文镜便是曹府西席柳先生。
“那柳先生现在何处?”苏慕贤急问。
“半月前,柳先生突然病故。临终前将一匣文书交与老衲,嘱托若有人持信物来寻,便转交此人。”慧明从禅床下取出一只铁匣,“柳姑娘如今应在金陵栖霞山,但具体所在,老衲亦不知。施主可开启此匣,或有所得。”
苏慕贤打开铁匣,内有一叠书信、几卷手稿,最上面是一封给柳依依的信。他展开细读,越看越是心惊。
信中,柳文镜坦言自己并非普通西席,而是前朝遗民组织“复明社”的重要成员。二十年来,他以教书为掩护,暗中联络四方志士,收集清廷情报。柳依依自幼显露的才学,其实是他有意栽培,希望她能以才女身份结交江南士子,为反清复明积蓄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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