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福镜》
《三福镜》 (第2/2页)“然近年为父渐悟,天下已定,民生稍安,再起干戈,徒苦黎庶。况清主康熙,励精图治,堪称明君。我辈所求,不应在一姓之兴替,而在万民之福祉。今病入膏肓,唯忧汝身。若见吾书,速离是非之地,隐姓埋名,平安度日。匣中另有《南明遗事》手稿十卷,乃为父毕生心血,汝可择机刊行,以存信史,此清福也……”
信末附言:“苏公子慕贤,乃苏州知府苏文渊之子。其父表面仕清,实为我社在官场中的暗桩。慕贤人品端方,才学出众,若汝二人有缘,为父可瞑目矣。”
苏慕贤读完,如遭雷击。他从未想过,那个整日督促自己读书科举、在官场周旋的父亲,竟是前朝遗民。更未想到,与自己谈诗论画、引为知音的柳依依,身世如此坎坷,肩负如此重担。
“施主现在明白了吧?”慧明合十道,“柳姑娘不告而别,实是为避祸。近日江宁有风声,说曹府西席与‘逆党’有涉,曹大人已暗中调查。柳姑娘若不走,恐遭不测。”
苏慕贤收起铁匣,对慧明深深一揖:“多谢禅师。晚辈这就去寻依依。”
“施主且慢。”慧明道,“老衲有一言相劝。柳姑娘身世特殊,你若寻她,必卷入漩涡。你父亲苦心经营多年,方在官场站稳,你若与柳姑娘牵扯,恐累及全家。还望三思。”
苏慕贤沉默片刻,抬头时目光坚定:“禅师,人活一世,所求为何?若为俗福而负知己,纵享万钟禄、居一品荣,亦如行尸走肉。晚辈心意已决。”
四
栖霞山红叶似火。
苏慕贤在山中寻了三日,终于在一处僻静山谷找到一间茅舍。柴扉轻掩,院中晾着月白衣衫,正是柳依依当日所穿。
他推门而入,见柳依依正坐在窗下抄经。听到声响,她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欢喜,继而转为忧虑。
“公子不该来此。”
“我该来。”苏慕贤走到她面前,取出铁匣,“令尊手稿,还有这封信,我都看了。”
柳依依接过信,读完时已泪流满面。她将信紧紧抱在胸前,良久方道:“父亲一生,为理想奔波,晚年方悟和平之贵。我自幼受他教诲,既想完成他保存信史之愿,又知此事凶险,不愿牵连他人。不告而别,实非得已。”
“我明白。”苏慕贤握住她的手,“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
柳依依抬头看他,泪眼朦胧中,见他神色坚定,忽然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多日来的惶恐、悲伤、孤独,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待她平静下来,苏慕贤方道:“我有一计。家父在苏州有一处别业,在洞庭西山,人迹罕至。你可暂居彼处,安心整理令尊手稿。待时机成熟,我设法刊印流传。至于曹府那边,我自有交代。”
“可是公子前程……”
“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苏慕贤微笑,“能与知己隐于山水,著书立说,方是真清福。至于艳福……”他深深看着柳依依,“得知己若卿,平生已足。”
柳依依脸颊微红,低声道:“那公子父亲那边……”
“我会如实相告。”苏慕贤道,“父亲既是同道中人,必能理解。何况,保存信史,传承文化,正是我辈读书人本分。”
二人计议已定,当夜便悄然下山。苏慕贤将柳依依安置在西山别业,自己返回苏州府衙。
见到父亲苏文渊,他直言一切。苏文渊初时震惊,听完沉思良久,方长叹一声:“为父隐瞒多年,实非得已。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再相瞒。柳先生是我故交,他的《南明遗事》确是重要史料,若能保存刊印,功在千秋。只是此事凶险,你需万分小心。”
“孩儿明白。”
苏文渊看着儿子,忽然笑道:“那柳姑娘才貌双全,你能得她为知己,是为父之幸。待风声过去,为父亲自为你二人主婚。”
苏慕贤大喜,跪下叩头。
五
西山别业临湖而建,推窗可见烟波浩渺。
柳依依在此隐居三月,将父亲手稿整理誊抄,分门别类。苏慕贤每月来住旬日,带来外界书籍用品,与她一同校勘文稿。二人白日笔耕,傍晚泛舟湖上,夜间挑灯夜话,真如神仙眷侣。
这日,苏慕贤带来一幅新画。画中女子凭栏远眺,侧影清矍,正是柳依依整理手稿时的模样。题款是:“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知己在侧,三福俱全。”
柳依依看了,抿嘴一笑:“公子这诗,如今可算不俗了。”
“哦?愿闻其详。”
“昔日蝶恋花,是单思。今日知己在侧,是相知。风吹柳,蝶绕花,各得其所,各安其分,方是人间真味。”柳依依说着,提笔在画上添了几竿翠竹,“松竹相映,风雨不移。公子可记得?”
苏慕贤握住她的手:“永志不忘。”
二人正相视而笑,忽听门外有响动。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手中钢刀直取柳依依!
苏慕贤不及多想,挺身挡在她面前。钢刀刺入左肩,鲜血迸溅。几乎同时,另一道人影闪入,一剑刺穿黑衣人后心。
来者是个中年文士,面目清癯。他扶住苏慕贤,急点几处穴道止血,又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敷上。
“苏公子忍一忍。”
柳依依已认出此人:“您是……莫叔叔?”
文士点头:“在下莫怀古,与你父亲同属‘复明社’。近日得知曹寅查到柳先生身份,特来报信,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向地上的尸体,“这是曹寅派来的杀手。此地已不安全,你们速速离开。”
“去何处?”柳依依急问。
莫怀古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往福建泉州,找‘海天阁’掌柜,他自会安排你们出海。去南洋,那里有不少前朝遗民,可保安身。”又对苏慕贤道,“苏公子,令尊那边我已通知,他会安排妥当。你们这一走,恐怕今生难回中原了。”
苏慕贤忍着痛,看向柳依依。柳依依泪眼婆娑,用力点头。
六
三个月后,南洋槟榔屿。
一间临海竹楼里,柳依依正在整理最后几页手稿。窗外椰林婆娑,海风习习。苏慕贤肩伤已愈,正在院中晾晒书稿。
《南明遗事》十卷,终于整理完毕。柳依依在扉页题道:“先父柳文镜遗著,女依依、婿苏慕贤校订。康熙三十六年冬,刊于南洋。”
“终于完成了。”她长舒一口气。
苏慕贤走进来,从背后拥住她:“辛苦了。莫先生来信,说已在广州找到书坊刊印,首批百部,将在江南秘密流传。”
柳依依靠在他怀中,轻声道:“父亲遗愿得偿,我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只是连累你离乡背井……”
“说什么傻话。”苏慕贤转过她的身子,认真道,“这三个月,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无案牍之劳形,无应酬之烦扰,白日著书,夜晚听涛,有红袖添香,有知己论道。俗福、清福、艳福,三者得全,夫复何求?”
柳依依破涕为笑,从箱中取出一卷画:“你看这个。”
正是苏慕贤为她画的那幅凭栏图。柳依依在空白处题了一阕新词:
“椰风海雨,竹楼灯暗,南溟万里烟波。青史字,红颜泪,都付与、残编数卷消磨。幸有知己相伴,笑看鬓丝皤。
犹记虎丘云岩,栖霞霜叶,几度惊魂破。到而今、潮平岸阔,天际归舟数点。俗福何羡,清福已在,艳福平生诺。待他年、谁人拾取,漫猜当日因果。”
苏慕贤读罢,眼眶微湿。他将柳依依紧紧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
“不求万钟禄,不羡一品荣。但得知己伴,山水寄余生。”
窗外,一轮明月从海面升起,清辉万里。海涛声声,如亘古不变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