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赚字了得》
《怎一个赚字了得》 (第2/2页)“你祖父临终前,托人将此钗送我,嘱曰:‘待吾孙成年,桂香再浓时,可付之。’”顾栖梧叹息,“我寻你十年矣。”
“你要我做什么?”
“以钗点画。”他指鱼目,“点在鱼睛上。”
我接过钗,指尖触之微温。再看那画,鱼目空茫,确似在等待什么。
“子时,苕溪源头见。”顾栖梧身影渐淡,如溶于桂香之中。
石室独留我与古画。我坐对游鱼,忽觉三百载光阴,不过一瞬。
七、夜溯苕溪
是夜月圆如镜。我怀画负钗,驱车至苕溪上游。循记忆寻那日见老翁处,溪水果然西流。
源头是一处深潭,四围古木参天。月光洒落,潭水粼粼如碎银。顾栖梧已候在潭边,身旁还有一人——竟是馆员老陈。
“你们……”
老陈躬身:“顾先生是我师叔。这四十年守护此画,是为今夜。”
顾栖梧仰观月轮:“子时将至。请展画。”
我将画铺于青石之上。月华笼罩,画纸竟透出莹莹微光。那鱼尾轻摆,墨迹似在游移。
“以钗点右目。”
我执钗的手微颤。金钗触及纸面刹那,异变陡生——
整幅画光芒大盛,鱼自纸上跃起,凌空游动。与此同时,钗头凤鸣清越,自我手中脱出,化作一道金光,与墨鱼交汇于潭上。
金墨交融,渐凝成形。非鱼非凤,而是一人。
青衫落拓,双目湛然,虽面容清癯,却自有嶙峋气骨。
“八大……山人?”我失声。
那人微笑颔首,声如空谷回音:“三百年困守,终得解脱。多谢三位。”
顾栖梧与老陈伏地拜倒。我呆立当场,舌结不能言。
八、三百年前
朱耷(八大山人)虚立水面,衣袂无风自动。
“明亡那年,我十九岁。”他望向西流溪水,“出家为僧,并非真心向佛,只是留此身以待时。然岁月蹉跎,复明无望,满腔悲愤,尽付笔墨。”
“此画……”
“此画非寻常之作。”朱耷道,“那年我在南昌,得遇一异人,赠我半枚金钗,曰:‘此钗有灵,可载魂识。熔之入墨,作画一幅,三百年后月圆之夜,以另半钗点之,可暂返人间一晤。’”
他目注顾栖梧:“顾先生祖上,可是顾炎武公门下?”
顾栖梧一震:“正是。先祖顾绛,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
“是了。那异人正是顾炎武所遣。”朱耷叹息,“他知大明气数已尽,嘱我留此画,待三百年后华夏复兴之时,可亲见盛世,了我遗恨。”
我忽然明白:“所以每隔十年,画中您的魂识会短暂苏醒,查看世间?”
“然也。然需有人携画至灵气汇聚处——苕溪西流、烂柯仙山、桂香浓郁之地,我方得现形。前四次,见到的仍是乱世:倭寇入侵、山河破碎……直至上次,方见曙光初现。”朱耷目露欣慰,“今夜见这溪水依然西流,可知灵气未绝,而世间已换新天。”
老陈泣道:“先生可知如今……”
“我已知。”朱耷微笑,“这十年,我虽在画中,亦能感世间变化。高铁纵横,飞船探月,百姓安乐,华夏真正站起来了。当年‘亡国无青眼’之痛,今日可消矣。”
月渐西斜,朱耷身形开始淡去。
“最后一事。”他看向我,“桂花树下石室中,另有一物,是你祖父所留。明日辰时掘之,便知‘水流西’全意。”
言毕,金光散去,墨鱼落回纸上,依旧孤零零游着。只是鱼目之中,多了一点金芒——那是钗头凤所化。
风起,画页自动卷起,落入我怀。
九、碑下玄机
翌日晨,我携工具再入石室。依朱耷所言,敲击东壁,果有空音。破壁,得一铁匣。
启之,内有三物:一泛黄手札,一方田黄石印,一卷古地图。
手札是祖父笔迹:
“吾孙如晤:若你见信,则十年之约已成,八大先生已见盛世,吾心慰矣。余一生追索‘水流西’之秘,终在烂柯山得悟——所谓水流西,非水真西流,乃观者心向西时,万物皆可逆旅。”
“八大先生作此画时,熔入唐婉钗头凤。凤者,华夏文明之象也。钗分两半,半入画,半留世。持钗者需有赤子之心,方能在适当之时,令文明之魂重见天日。”
“田黄印乃吾仿刻‘碧梧栖凤’,留与你。古图标有七处灵气汇聚之地,中华各地皆有‘水流西’异象。愿汝承此志,护我文明血脉,使凤凰长栖碧梧,不因岁月蒙尘。”
“祖父绝笔庚申年桂月”
我抚印观图,热泪盈眶。原来所谓“十年赚得水流西”,并非真令时光倒流,而是以十年又十年的坚守,赚得文明向西流——流向未来,而非湮没于往东流逝的时光长河。
出石室时,朝阳满院。桂花开到极盛,香得慷慨。
顾栖梧与老陈候在树下。
“今后如何?”老陈问。
我望向手中古地图:“寻访其余六处‘水流西’,看看这片土地上,还藏着多少等待苏醒的文明之魂。”
顾栖梧颔首:“我随你去。”
“师叔,您已寻了四十年……”
“正因寻了四十年,才知道这才值得。”顾栖梧折下一枝桂花,别在襟前,“八大先生等了三百年,我们才等多久?”
十、梧桐深处
三年后,云南横断山脉某深谷。
我们循古图所示,找到第六处“水流西”——道瀑布自东崖跌落,却在半空被强风倒卷,水雾向西飘洒,在夕照下幻出虹彩。
瀑下水潭边,有古碑半埋。清理苔藓,现出铭文,竟是李贽手书“童心说”片段。
“第八处,也是最后处,在昆仑山。”顾栖梧对照地图,“那里标有凤凰纹。”
“凤凰入世不须啼,自向桐花深处栖。”我忽然想起这句诗。
归途车上,老陈开着收音机。新闻在报:故宫博物院新展,展出流失海外文物三百件,皆近年追索而归。
其中有一卷《碧梧栖凤图》,作者佚名,据考为明末清初之作。展签上写:“此画传承有序,曾为八大山人、顾炎武等收藏,画中寄托文明不灭之志。”
我们相视而笑。八大先生若知他的鱼游进了故宫,当可含笑。
车窗外,山河如画。夕阳西下,霞光将流水染成金色——那水浩浩荡荡,依然东流。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以看不见的方式,向西流淌。
流向时间深处,流向文明根脉,流向每一个在桂香中忽然驻足、想起“倾盖如故”的中国人心里。
就像此刻,我怀中铁匣内,七方拓片微微发烫——那是我们三年来寻得的七处铭文拓印。当第八方拓成,或许会有什么发生。
或许,又是一段十年的开始。
“明年桂花开时,该到昆仑了。”顾栖梧说。
“嗯。”我望向天际,那里有晚归的鸟群,列成“人”字,正向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