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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谦律》

《冷谦律》 (第2/2页)

“督主有令,三日后地动。”千户躬身退出,“届时南京孝陵塌陷,便是天意示警,万岁爷也该回銮北京了。”
  
  地宫石门轰然落下。
  
  黑暗中,云娘的血滴在编钟上,发出“嗤”的轻响。冷谦撕下衣襟为她包扎,指尖触到她颈间一道旧疤——那是永乐十九年,他教她弹《广陵散》,她贪练磨破的。
  
  “先生可记得,”她声音渐弱,“那年你说,琴有九德,人亦有九德。最后一德是什么?”
  
  “静。”冷谦以手按在她伤口,“大音希声,大静若喧。”
  
  “那先生今日,为何不静?”
  
  冷谦怔住了。是了,这十载隐居,他自以为勘破音律玄机,实则连“静”字都未参透。道衍铸钟,非为镇压,亦非调理,而是“以动致静”——以九钟齐鸣的至动,达天地和谐的至静。
  
  他忽然起身,按记忆中的星图敲击编钟。
  
  第一声“黄钟”,对应紫微垣。钟鸣时,地宫顶部落下尘埃。
  
  第二声“大吕”,对应北斗。云娘怀中的琵琶弦自动续上尾音。
  
  当敲到第七声“蕤宾”时,九口小钟同时浮起,悬在空中缓缓旋转。钟壁的《禹贡》图发出金光,九州山脉水系如活物般流动。
  
  最后一击“应钟”,九钟齐鸣。
  
  没有巨响,只有水波般的音纹在地宫扩散。所过之处,石壁显出隐藏的经络——那是大明十三省的山川走向图,每道山脉都是一条音律曲线。
  
  “道衍铸的不是钟,”冷谦喃喃,“是山河琴。”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巨响。石门碎成齑粉,王振在番子簇拥下步入地宫,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磬。
  
  “冷先生果然知音。”他轻敲玉磬,地宫四壁应声浮现血色脉络,“可惜知音者,总不长命。”
  
  原来这一切都是局。从英宗闻钟自鸣,到东厂追杀,再到地宫困守,全为逼冷谦触发这“山河琴阵”。王振要的,是以音律逆转江南地脉,使孝陵自毁,断了南京的“王气”。
  
  “督主何必。”冷谦将云娘护在身后,“大明南北,皆是王土。”
  
  “北京的风水,容不下南京的龙脉。”王振再敲玉磬,地宫开始震动。
  
  千钧一发,云娘忽然夺过玉磬,反手砸向最大的那口编钟。金石交击的刹那,她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钟壁的黄河图上。
  
  “师父说,”她惨笑,“以血荐钟,可通鬼神。”
  
  黄河图亮起刺目红光。地宫四壁的山川脉络倒流,音波如实质般撞向王振。番子们七窍流血倒地,王振手中玉磬碎成齑粉。
  
  “贱婢!”他暴怒拔剑。
  
  剑刺穿云娘胸膛的刹那,九钟同时炸裂。青铜碎片在空中凝成一条龙形,没入地底。地动山摇中,冷谦抱着云娘滚入暗河。
  
  三个月后,冷谦在洞庭湖畔结庐而居。茅屋悬着一把无弦琴,每有风过,琴身会发出自然鸣响。
  
  那日地宫崩塌,暗河将他冲到长江。怀中云娘尸身已冷,手里却紧攥着一枚青铜碎片——是“蕤宾”钟的残片,刻着半句铭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他翻遍道藏,终于在一卷《云笈七签》的夹页里,找到完整的注:“音之大者,不宫不商;器之成者,不雕不琢。故九钟非钟,山河非山。以耳听者聋,以心听者聪。”
  
  原来道衍要传的,从来不是音律,而是“听”之道。
  
  腊月廿三,小年。冷谦在湖边焚琴。火光中,桐木发出最后的清吟,与远山传来的暮钟相应和。
  
  钟声来自南京大报恩寺——那是王振倒台后,英宗下旨重铸的九钟。新钟落成那日,孝陵忽生紫气,钦天监奏称“地脉已复”。
  
  无用先生寄来新撰的《乐律考》,扉页题着:“下至淫巧奇技,亦领异标新,锥刀竞逐,穷天地之精华,竭闾阎之脂膏。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君子当法天,真人当顺道,乐者当和心。”
  
  冷谦合上书卷。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正静静落在无弦琴上。
  
  琴身忽然发出一个泛音,清越如磬,悠长如钟,袅袅散入洞庭烟波。
  
  他知道,那是山河在呼吸。
  
  【注】冷谦,明初音乐家,著有《琴声十六法》等,传说寿逾百岁。文中大钟寺、龙华寺、道衍等均有历史依据,情节为艺术虚构。无用先生即明代理学家陈献章,号“无用”,实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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