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冬营
第六十九章 冬营 (第2/2页)第七十章冰封的日常
冬营的日子凝固成了某种坚硬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大雪封住了山川河流,也仿佛封住了时间本身。每日醒来,面对的都是同一片白茫茫的死寂,同一股刺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同一种为了最基本生存而进行的、近乎本能的挣扎。
巴特尔的左臂在严寒中成了他最脆弱的负担。伤疤处的皮肤变得青紫,即使裹着厚厚的布条,那种深入骨髓的酸痛也几乎从未停止,尤其在夜晚,常常将他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疼醒。他学会了用尚算完好的右手完成大部分工作,但一些需要双手配合的活计,比如用力拉锯或者捆绑结实的绳结,依旧会让他额头渗出冷汗,动作变得笨拙而迟缓。
他被分配的工作依旧是看守牲畜围栏和进行一些简单的木工。围栏里的牛羊又少了几头,有的是冻饿而死,有的则是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神秘消失,只留下雪地里几串模糊的脚印和一小滩凝固的暗红。无人深究,生存面前,许多规则都变得模糊。
营地里的气氛在严寒的压迫下,变得愈发沉闷而压抑。士兵们大多缩在自己的营帐里,靠着微弱的篝火和彼此挤靠的体温取暖,尽可能减少外出活动。交谈也变得稀少,仿佛连说话都会消耗宝贵的能量。只有当分发食物和燃料时,才会出现短暂的、带着急切意味的骚动。
阿尔斯楞依旧会定期巡逻,每次回来,眉梢鬓角都挂满了冰霜,皮甲冻得像铁板一样硬。他会来巴特尔这里稍作停留,分享一点外面世界的零星消息——哪支巡逻队发现了冻僵的野兽尸体,哪个营区又因为争夺木柴发生了小规模冲突,或者只是抱怨这永无止境的、能把人灵魂都冻住的寒冷。
“西边还是没动静,”一次,阿尔斯楞搓着几乎冻僵的手,对巴特尔说,“山太高,雪太深,斥候也过不去了。札兰丁是死是活,只能等开春再说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
巴特尔默默听着,将刚刚领到、还带着一丝温热的面饼掰了一半递给他。阿尔斯楞没有推辞,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在这冰封的营地里,食物是比语言更有力的慰藉。
匠作营的炉火似乎是整个冬营里最温暖的存在。巴特尔有时会被派去那里领取修理围栏的工具或材料。踏入那充满烟尘、金属和木料气味的大帐篷,能感受到一股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带着生机的人间烟火气。
刘仲甫似乎完全不受外界严寒的影响,或者说,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抗严寒的工作中。他指挥着匠役和俘虏,改造着取暖的炉具,设计着更有效的防风雪棚,甚至尝试用能找到的有限材料制作雪橇和冰鞋,以提高在积雪中行动的效率。巴特尔看到他和几个懂行的俘虏围着一张画满线条的羊皮纸激烈讨论,那些俘虏虽然衣衫褴褛,眼神却因为专注于技术问题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有一次,巴特尔在匠作营的角落里,看到了阿依莎。她正和其他几个女俘一起,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缝补着破损的皮具和帐篷。她依旧沉默,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针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刘仲甫拿着那张羊皮纸走过来,用生硬的突厥语询问其中一个年长女俘关于某种本地织物韧性时,阿依莎才微微抬了下头,目光在那复杂的图纸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又迅速低下头去。
巴特尔移开了目光,心中那丝涟漪尚未荡开,便被帐篷外呼啸的寒风冻结。他知道,在这冰封的日常里,每个人都只是努力活下去的个体,无暇他顾。
夜晚,巴特尔蜷缩在帐篷里,听着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雪声。他将怀中那两本册子拿出来,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凝视着封面。深蓝色的汉文册子,褐色的花剌子模典籍。它们来自不同的方向,却同样承载着人类文明的重量。在这片被战争和冰雪双重封锁的异乡,这两本他完全无法解读的书籍,成了他连接广阔世界、对抗精神冻结的唯一纽带。他用指尖描摹着那些冰冷的字符,仿佛在触摸两个遥远而沉默的灵魂。
冰封的日常,消磨着体力,也考验着意志。身体上的伤口在严寒中愈合得极其缓慢,而心灵深处,某些东西却在寂静和困苦中,如同冰层下的潜流,缓慢地沉淀、凝结。巴特尔不知道春天何时会来,也不知道当冰雪消融时,他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他只知道,在这看似无尽的寒冬里,活着,本身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他紧了紧身上冰冷的毡毯,在风雪的交响中,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又一个黎明的到来,尽管那黎明,或许与黑夜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