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5章真假千金沪上行,渔村
第0075章真假千金沪上行,渔村 (第2/2页)春妮撇撇嘴,显然不信,但还是识趣地没再多问。
阿贝将洗好的衣物拧干,放入木盆。站起身时,目光无意间落在河对岸。那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城里来的人,正指指点点,对着这片河岸和更远处的滩涂说着什么。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图纸。
她没多想,端着木盆回家了。只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乱,并未因冰冷的河水而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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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圣玛丽亚音乐学校那场不公的选拔,像一根刺,扎在莹莹心里。她不再去琴房练习,甚至刻意避开可能遇到孙曼丽和其他富家同学的路。
这日,她绕路从学校后门的小街走,却听见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声音来自一间临街的、略显破旧的阁楼,窗户开着。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那琴声拉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刺耳,但拉琴的人似乎极其专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困难的乐段,带着一种执拗的劲儿。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凌乱的年轻男子从窗口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琴弓。他看起来比莹莹大不了几岁,面容清癯,眼神却有种燃烧般的光芒。他看到楼下站着的莹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吵到你了吧?抱歉,我总拉不好这段。”
莹摇摇头:“没有。你……很用功。”
男子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不用功不行啊。没人家那种请名师、用名琴的条件,只能靠笨功夫磨了。”他看了看莹莹身上半旧的旗袍和手里拿着的乐谱册子,问道:“你也是学音乐的?”
“算是吧。”莹莹轻声答。
“我叫陈朗,音专的学生。”男子自我介绍道,“你呢?”
“莫莹莹。”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一时无言。陈朗看着她,忽然道:“莫同学,看你样子,不像那些……嗯,有钱人家的小姐。学音乐,不容易吧?”
这句话,无意间戳中了莹莹的心事。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陈朗却像是找到了知音,话多了起来:“这世道,有时候真不公平。有才华的,可能因为穷,连把像样的琴都买不起,更别说机会。而那些……哼。”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扬了扬手里的琴弓:“我就不信,只有他们配搞艺术!音乐不该是金钱堆砌出来的!莫同学,你要是喜欢音乐,别轻易放弃。就算没有舞台,至少还能拉给自己听,唱给自己听!”
他的话,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愤慨和天真,却像一阵风,吹散了莹萦绕心头的部分阴霾。她抬起头,看着陈朗那双炽热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她说。
离开那条小街时,莹莹觉得脚步轻快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本《义勇军进行曲》的册子,又想起陈朗的话。也许,路不止一条。也许,失去一个去巴黎的机会,并不意味着失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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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沈家派来的人再次到了渔村。这次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长衫的账房先生,带着两个随从,态度比上次沈万昌更加客气周到。
账房先生先是再次表达了沈家的感激之情,然后呈上了一份礼单,上面罗列了更为具体的谢仪,除了之前的财物,还包括愿意资助阿贝去镇上甚至县里新式学堂读书的承诺。
“沈老爷说了,阿贝姑娘聪慧勇敢,屈居乡野实在是埋没了。若是姑娘愿意,沈家可以负责一切学杂费用,直至姑娘学业有成。”账房先生微笑着,看向坐在父母身后、低着头的阿贝。
莫老憨夫妇更是惶恐,连连道:“这怎么敢当……这……”
阿贝抬起头,看着账房先生,声音不大却清晰:“谢谢沈老爷好意。只是……我习惯了渔村的生活,还要帮着爹娘干活。读书……就不用了。”
账房先生有些意外,劝道:“姑娘,机会难得。读了书,明事理,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不必再如此辛苦。”
阿贝沉默着,摇了摇头。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抗拒。沈家的馈赠太重,重得让她不安。她救人不图这些,若接受了,仿佛那单纯的举动就变了味道。而且,离开渔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想。
账房先生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又寒暄几句,留下礼单和一些实用的礼物(如成药、布匹),便告辞了。
送走沈家的人,莫老憨看着女儿,叹了口气:“阿贝,沈家是真心实意,你……”
“爹,我知道。”阿贝打断他,“但我们不能靠着别人的感激过一辈子。这些钱和东西,我们省着用,或者……以后有机会,帮衬更需要的人也好。我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熟悉的河流和船只。沈家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水底的东西,却被搅动了。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颈间的半块玉佩。这玉佩,和沈家的厚礼一样,都指向一个她未知的、模糊的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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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再次去了那个小公园。这次,那几个学生还在,募捐箱前的人似乎多了一些。她看到陈朗也在,他正和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说着什么,神情激动。
莹莹没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陈朗看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
募捐活动间歇,陈朗走过来,额上带着汗珠。“莫同学,你来了。”
“嗯。”莹莹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经常做这些吗?”
“能做的有限。”陈朗抹了把汗,“募捐、宣传、唤醒民众。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人人都做缩头乌龟。”他看了看莹莹,“我看你上次也捐了钱,是有心人。”
莹莹低下头:“只是……一点心意。”
“心意无价。”陈朗郑重道,随即他又兴奋起来,“对了,我们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合唱团,唱一些进步歌曲,鼓舞士气。就在光华大学附近活动,你要不要来看看?”
莹莹心念微动。唱歌……那是她真正喜欢,并且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的事情。
“我……可以吗?”
“当然!”陈朗眼睛一亮,“欢迎任何有志青年!”
第一次去那个所谓的“合唱团”,是在一个大学的废弃仓库里。条件简陋,只有一架走音的旧钢琴,十几个男女学生,穿着朴素,但眼神都和陈朗一样,带着光。
他们唱的不是学校里教的西洋咏叹调或风花雪月的流行曲,而是《毕业歌》、《大路歌》,还有那首《义勇军进行曲》。歌声或许不够专业,甚至有些参差不齐,但那蓬勃的力量,那发自肺腑的激情,却深深震撼了莹莹。
她站在角落里,听着,看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来,莫同学,一起唱!”陈朗向她招手。
莹莹有些怯场,但在那些热情目光的鼓励下,她慢慢走上前,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起初声音很小,渐渐地,她放开了嗓子。清越的嗓音融入集体的和声,仿佛水滴汇入河流。她唱著「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著「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唱着唱着,眼眶竟有些湿润。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落魄千金,没有人用家世来衡量她。在这里,音乐不再是攀附风雅的工具,而是呐喊,是武器,是凝聚人心的力量。
排练结束,陈朗走到她身边,由衷赞道:“莫同学,你唱得真好!很有感情!”
莹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是失去音乐学校的推荐名额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诚地肯定她的歌声。
“是这些歌……写得好。”她轻声说。
“歌好,也要唱的人用心。”陈朗看着她,眼神明亮,“下周末我们有一场小型的公开演出,就在大学礼堂,你来担任《渔光曲》的领唱,怎么样?”
莹莹的心猛地一跳。领唱?公开演出?
她看着陈朗期待的眼神,又环顾四周那些友善的面孔,再想起音乐学校里那令人窒息的偏颇和轻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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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的夜晚,静谧而深沉。只有河水拍岸的哗哗声,和偶尔的几声犬吠。
阿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沈家账房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读书……更好的出路……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陌生而充满诱惑。她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渴望知识,只是……
她翻了个身,手又无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玉佩。这半块玉,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谜。养父母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只说是码头捡来的,襁褓里有这块玉。她知道自己来自一个或许不平凡的家庭,但那家庭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遗弃她,一概不知。
沈家的出现,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她封闭的世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窘迫和与那个“外面世界”的鸿沟。接受资助,或许能改变命运,但那意味着欠下更大的人情,背离这片生她养她的水土,也背离了养父母多年来的抚育之恩。
可不接受,难道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渔村,重复着打渔、补网、嫁人生子的循环吗?她想起白天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城里人,他们对这片河岸的指点和图纸……一种模糊的预感,让她感到不安。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与沪上那被霓虹灯映照的夜空,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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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大学那间略显破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来的大多是青年学生,也有少数附近的市民和工人。气氛热烈而肃穆。
后台,莹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旗袍,这是母亲连夜为她熨烫平整的。她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手心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不是为了炫耀才艺,不是为了争取名额,而是为了……表达。
陈朗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别紧张,就像我们排练时一样。把你的感情唱出来。”
莹莹点点头,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冰凉。
演出开始了。合唱团的同学们陆续上台,演唱了几首激昂的进行曲和叙事歌曲,台下反响热烈,掌声雷动。
轮到《渔光曲》了。报幕员报出曲名和领唱“莫莹莹”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了舞台中央。
追光灯打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能看到台下无数双眼睛,带着期待、好奇、或许还有审视。她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沉静。
前奏响起,是那架旧钢琴弹出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旋律。
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
没有炫技,没有刻意雕琢,她只是用声音描绘着一幅画面——晨雾中的大海,撒网的渔民,生活的艰辛与希望。她的歌声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从生活中磨砺出的坚韧,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朦胧向往。
“……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
唱到这一句时,她想起了亭子间的逼仄,母亲日渐粗糙的双手,想起了这个时代压在普通民众身上的重负。情感自然而然地倾注,歌声里带上了真实的悲悯与控诉。
台下安静极了,只有她的歌声在回荡。许多人屏住了呼吸,被这纯净而充满感染力的歌声打动。
陈朗在舞台侧幕看着,眼神灼灼。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莹莹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激动的观众,眼眶发热。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找到了音乐对于她的、真正的意义。
演出非常成功。结束后,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围上来,向她表示祝贺和赞赏。
“莫同学,你唱得太感人了!”
“这声音,比收音机里的歌星还好听!”
“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这么好的歌!”
莹莹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却被巨大的温暖和成就感填满。陈朗挤过来,护着她往外走,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看吧,我说你可以的!音乐的本质是打动人心,你做到了!”
走出礼堂,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微凉。莹莹抬头看着沪上夜晚依旧明亮的星空,第一次觉得,这片天空,或许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谢谢你,陈朗。”她轻声说,语气真诚。
“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陈朗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亮,“莫莹莹,你有没有想过,音乐可以不仅仅是个人的爱好,它可以有更大的力量?”
莹莹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回答。但一颗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回到亭子间,林氏还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她。见她回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和光彩,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温和地问:“演出顺利吗?”
“嗯。”莹莹用力点头,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将演出的盛况和观众的反应细细说给母亲听。
林氏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我的莹莹,长大了。”
莹莹靠在母亲膝上,感受着这难得的温馨片刻。她忽然觉得,即使没有那虚无缥缈的“该在的位置”,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似乎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只是,当她独自躺回床上时,手指触碰到枕下那硬硬的绒布匣子,心里那关于身世、关于那半块玉佩、关于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妹妹的疑问,依旧如同夜色中的暗流,悄然涌动。
而远在江南水乡的阿贝,也在同一片星空下,握著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玉佩,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对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隐约的期盼。
双生花的命运之线,在时代的洪流中,各自蜿蜒,尚未交汇,却都已感受到了那来自远方的、无形的牵引。沪上的霓虹与水乡的渔火,在同一片苍穹下,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个少女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瞬间悄然共振的心事。这漫长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